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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骗局
待等夕阳渐暗,暮色愈浓时,天边又飘起了小雪。大概是干冷的缘故,雪花不再像前几日一样铺成鹅毛,而是似沙般被风卷在空中,将无数小冰晶垂落在窗棱下。
李司南仰起头去看,被匆匆跑来的陆惠香推到了一边。
“小心被砸到头!”陆惠香叫道。
李司南笑着爬上回廊的凉座,她并不怕脚滑,试探着伸手想要去摘挂在廊下的冰棱。
“我的郡主,可不敢啊!”问声而来的秋婆婆喊道。
老妇人提着裙摆,急忙跑到李司南身边,借着陆惠香的力,把那调皮捣蛋的女孩抱了下来。
“您要是摔着了,咱们这些下人可又要受少将军的骂了。”秋婆婆边替李司南拍去身上的雪花,边埋怨道。
李司南皱眉:“将军经常骂你们吗?”
秋婆婆听到这话,倒是笑了:“少将军日理万机,军务那么繁忙,要是真有时间来教育咱们就好了。”
说完,老妇人推着李司南进屋:“走吧,郡主,晚饭都要准备好了。”
今日是除夕,虽说留在府里守岁的人与往日生活在府里的人没什么不同,但小厨房还是照例多做了几个菜。
梅竹青特意嘱咐后厨,加两个京梁宫廷里才有的菜样。
“去把胡灯点上吧。”梅竹青把刚领回来的竹油份额递给陆惠香,“别省着用,就这么一点。”
要说那胡灯虽不是稀罕物,但在懿安年间,为了做弥丘人的生意,这竹油却成了稀罕物。过去能进寻常百姓家的物件只有定期配发才能得到,其余一律不准流通,只许卖给弥丘人。
从前富裕的北境可家家点起燃烧竹油的胡灯,可现在,每年每户的份额只够一台体量最小胡灯烧十七天了。
“我还以为将军府的配额能更多一些。”李司南小声嘟囔道。
梅竹青笑了起来:“将军也是北境百姓,自然要和寻常人家一样,不然和那些食君禄又不为君办事的庸官有什么两样?”
李司南没说话,眼睛却看向那台刚燃起来的胡灯。
胡灯烧起来后,要比普通蜡烛亮堂不少,且终日不灭,直至竹油燃尽。
根据配额细细算起来,这盏灯还能再烧十天。
“刚才郡主不是想知道,这台胡灯的来历吗?”梅竹青敲了敲盏台的雕花,冲李司南一招手,“来,草民为郡主说道说道。”
李司南一扬眉:“梅先生不是说不值钱吗?”
“不值钱和有来历完全是两回事,一个卖不出价钱的东西,难道不能有来历吗?”梅竹青一笑,看着那盏灯话锋一转,“据我所知,这台仁熙御赐的胡灯乃是仁熙初年先帝赐给原存山老将军的。”
“仁熙初年?”李司南的双眼瞬间一亮。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仁熙初年是一个遥远的时代。仁熙皇帝十三即位,在位五十七年,而仁熙初年距今已有七十九年。
仁熙皇帝一生文功武治,改革大俞文武制度。削军权,开外贸,将大俞境内万种商品销往远洋之外。
民间对这位一生勤政的先皇褒贬不一,但形容他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兴文儒,革世家”。这对于出身簪缨世族的长鹰将军来说,并不是好话。
“仁熙皇帝初登大统时,只有十三岁,元帝的唐皇后摄政临朝。郡主,你可知这位唐皇后是何人?”梅竹青问道。
李司南没多想,脱口而出:“贤淑太后是骁虎军主帅唐仲霖将军的姑祖母!”
梅竹青挑眉:“郡主这一年读了不少书。”
李司南颇为骄傲地扬起了下巴,这些都是她从玄冲那里学到的。
“好了,既然郡主知道贤淑太后是唐家人,那自然也应该清楚为什么后来仁熙先帝将陈绍禾一家满门抄斩后,会启用唐家人接任骁虎军了。”梅竹青接着道,“贤淑太后承袭高祖典誉,重武轻文。因此由她把持朝政的十一年中,对四面大军格外重视,并在薨逝的前一年将自己的娘家人扶上了骁虎军主帅一位。”
“仁熙先帝并不喜欢唐家人,对吗?”李司南仰着脸问道。
梅竹青满意道:“郡主聪明,说得一点也没错。”
“可是,为什么直至懿安帝登基,先帝都没有想方设法扳倒唐家人呢?”李司南不解道。
梅竹青抬手覆上那台胡灯,淡淡一笑:“这就转回到我们最初的故事上了。”
竹油愈烧愈旺,胡灯几乎照亮了整个房间,将李司南那张求知若渴的脸映得红润明丽。
“仁熙先帝登基的时候不过是个少年,所有的权力都握在贤淑太后一人手中。太后虽是女子,但却一身骑射本事,她看重长鹰、骁虎、苍狼、灵雀四面大军,甚至想要对外扩张,一路打到远洋去。朝中新帝势力弱,根本无法反驳太后。因此,太后便想出了一个更加巧妙的法子。”梅竹青看向胡灯,“那年这种灯盏刚刚在大俞上下盛行,于是太后便差人打造了几盏最时兴的样式,送往四面大军。当时原存山老将军和咱们将军如今一般大,所以没多留意,就都收下了。可谁知道,这盏灯中暗藏玄机。”
说到这,梅竹青轻轻一扣,拉开了胡灯的底座,里面竟然存放了一张已经泛黄、且看不清字迹的纸条。
“这是什么?”李司南睁大了双眼,凑近去看。
梅竹青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抽出,平铺在桌上,只隐约可见其间一行小字。那行字写的是:“平路直驱,直通上离。”
“咱们的太后心知将谋划大庭广众之下分给各路主帅会引人耳目,因此,她藏在了这灯盏中。见字如面,无需调令,主帅们便可向境外扩张。”梅竹青笑了几声,“不过啊,原存山老将军年少正直,根本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也不去想堂堂太后为什么会赐给自己一台小小的胡灯,自然也没看到这字条。”
“那后来呢?”李司南追问道,“我记得只有南疆的灵雀军在仁熙初年突然起兵攻打瓦底,大胜而归。而骁虎、苍狼、长鹰都没有动静。”
“不,”梅竹青说道,“是除了长鹰军,其余三面军都有动静。”
李司南一歪头,她记得自己没有读到过这样的历史。
“苍狼军常年受寇匪骚扰,根本无力扩张,因此还没出征就被卡在了海崖。而骁虎军,”梅竹青勾起了嘴角,“骁虎军远征月柔,一场仗打了七年,几乎耗尽饮沙关和西域邦城的所有兵力,太后因此作罢,将陈绍禾召回京梁。而陈绍禾鲁莽,当众顶撞仁熙先帝,甚至当廷大骂他是傀儡皇帝。所以,太后一怒之下,令先帝下旨,将陈家满门抄斩,随即推了自己娘家人上位。”
“原来是这样……”李司南喃喃自语道,“可是史书上只写了陈绍禾顶撞先帝,并未讲他出征七年血本无归。”
“那是因为贤淑太后禁止任何人提起那事,甚至不许史官记载。因为,那是她犯下的错误。不过我认为,当然,原存山老将军的亲孙子、你家原奉将军也是这么认为的,”梅竹青一挤眼睛,“整个事件都是她故意所为。”
“故意?”李司南叫了起来,“怎么可能?那可是将几万将士们的性命送上铡刀,她怎么能……”
“这就是皇权。”梅竹青平静道,“若是真有哪一路大军胜了,那自然是好事。可若是输了,便可顺势将自己家的人顶上去,何乐不为呢?而厌恶唐家人的仁熙先帝又无法轻易动他们,一是因为那是自己的舅家,二也是因为,曾受太后之命远征的其余三面大军怕自己重蹈陈家覆辙,自然会尽心竭力地保证唐家人地位稳固。所以,贤淑太后才是玩弄皇权的好手啊。”
“皇权……”李司南神色黯淡,“皇权真是这样吗?”
梅竹青笑得平和,他一偏头:“皇权的确如此,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无数人为之前仆后继、尔虞我诈,甚至……弑父杀兄。”
李司南像个小大人一样叹了口气,感慨道:“幸好梅先生你和将军都不是皇家的人。”
听到这话,梅竹青竟表情一僵,过了许久,他才干笑两声,答道:“是啊,是啊,还好我们不是皇家人。”
正在这时,陆惠香敲门进屋,打断了此刻的低沉。
“郡主,饭都准备好了,要放爆竹吗?”年轻姑娘期待道。
“当然要!”李司南一扫刚刚的阴霾,从桌旁一跃而起。
此时,刺史府的门前已停着一辆马车,马车的外棚在风雪中左右飘摇,候在一旁的车夫已被落了一头雪花,呼出的白气在夜空下凝成了水雾。
原奉靠在车内的小窗边,静静地注视着外面纷飞的雪花,少顷,他接过了高隆贵递来的小暖炉。
“陛下曾有一句诗,写的就是广宁除夕之景,将军可知?”高隆贵拢了拢披风,笑着问道。
原奉放下帘子,收回目光,淡淡道:“高监军又要给我讲什么‘思云踏水’之类的话了吗?”
高隆贵干笑了两声:“将军说笑了,咱家只是突然想起了曾经还跟在陛下身边的日子罢了。”
原奉轻轻一抬眉梢,没有说话。
“当时陛下还是秦王,年不过二十,刚刚被先帝册封到陇平。”高隆贵被这大雪勾起了回忆,他眼神深邃,缓缓说道,“陛下自幼长在京梁,哪里去过那么遥远的地方?沿途荒凉寒冷,路越走,人越稀疏。咱家就那么陪着陛下,风餐露宿到了陇平。在城门下看到来接应的人时,咱家差点哭出声。”
说到这,高隆贵笑了起来,他兀自摇了摇头,继续道:“也是那一年,陛下随唐将军巡视饮沙关,并前往广宁府,拜会原存山老将军。当时正值除夕,广宁和今日一样,也是漫天的大雪。”
原奉静静地看着高隆贵,半晌,他接话道:“那是仁熙三十六年,几年之后,陛下便有了第一个皇子。”
听到这话,高隆贵神色微变。
当今皇帝李肖,近不惑之年即位,如今已过六十。
李肖并非是仁熙先帝最受宠爱的儿子,当然,也可以说,李肖是仁熙先帝最厌恶的儿子。
幼年时,李肖的左脸处有一块胎里带出来的白斑,让人望而生怖。成年之后,白斑淡去,仁熙先帝却依旧执意要他遮面面圣。作为先帝三子中第一个封王的皇子,李肖被仁熙先帝指向了最遥远的陇平府。他离家二十一载,其间不曾回京。
而那位穆王李伏,从某个角度上来看,或许是最像李肖的皇子。
“高监军,您也只是在陇平府陪陛下吃了不到三年的沙子而已,不值一提。毕竟,穆王殿下出生,您护送殿下回京后,就再没离开过京梁了。”原奉提了提嘴角,接着道。
穆王李伏生在陇平追云行宫,刚一出生,李肖便令自己的内侍高隆贵陪同他的母亲宫女贺氏回京。在贺氏被荀皇后看中成为女官又落罪被贬为庶人的此后近二十年中,都是高隆贵一人陪伴穆王度过了他漫长而又孤独的成人岁月。
“将军说得一点都没错,一点都没错啊……”高隆贵低声感叹道。
“所以边关风云变幻,岂是你我能操纵其中玄机的?”说到这,原奉徐徐摊开左手,露出了他一直紧攥的一张纸条,“这是陛下密信,今日刚刚送到我的手中,现在请监军来瞧一瞧。”
高隆贵一怔,他知道,原奉赶在鞑克使者的接风洗尘宴前上了自己的马车,绝不是简简单单地来试探穆王一事的。
密信是原奉一早收到的。这封李肖亲笔越过了京梁朝廷的三省六部,越过了五道七关的传讯站,越过了广宁长鹰三十六关的所有的眼睛,直送到原奉的手中。
信中只有一句话:“若鞑克使者作乱,可格杀后起兵,无需束手。”
看到这短短的一行字后,原奉先是一愣,随后才觉脊背隐隐发凉。
信中的话全然不像李肖本人能说出口的风格,那样的斩钉截铁、狠决果断更像是原奉本人会做出的决定。
可密信上却偏偏盖了皇印,笔迹是原奉绝不会认错的李肖亲笔。
李肖为什么会顺着自己的心思下达这样的命令?原奉在桌案边坐了许久,也没有想清楚原委。他支着额头,觉得太阳穴疼得好似被一支铁箭穿透。
作为一朝国君,宣战兹事体大,绝非皇帝一人之言能够定夺。事事谨慎的懿安帝又怎会突然越过重臣,将密信送到远在广宁的一位好战的将军手中?除非……
原奉霍然起身,差点带倒手旁的烛台。
问声赶来的何今探进了半个脑袋,小心问道:“将军,怎么了?”
原奉抬起头,又恢复了原本波澜不惊的模样,他平静道:“你回府去,让秋婆婆把库房里仁熙御赐的胡灯拿出来点上吧,今日除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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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淑太后第一次出现在第9章中懿安帝与穆王的对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