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回忆

　　卫道不能理解：“我死了不是好事？你盼着仇人长命百岁？你想亲手杀我？”
　　他闭着眼说：“刀在抽屉里，自己拿。”
　　谈妄哭得更厉害了，这次的哭声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我不拿！我又不是不知道，用得着你再说一遍？你就算躺着不动也没人把你当哑巴，你隔这说话膈应谁呢？我自己的事情难道我自己忘了，还得你来提醒一遍不成？我才不管你死不死，你爱死不死，我才不管。
　　当年的事情，我记得清清楚楚，你要么一个字不提，要么今儿就给我说这些事情，叫我气死了，我就出去，我再也不来了，你现在说话都成问题吧？别逞强了，提气伤身，对别人无所谓的事情，你现在一样都不能无所谓！
　　我知道你这屋子里有刀，可那是你的，又不是我的，真要是用了，我还嫌膈应！用仇人的刀杀仇人，吃穿用度全靠仇人，哪家的仇人能这么大方不计较？更何况，你不介意，我介意！我占了好处，拿了你的东西，还要找你报仇，实在太不要脸，当年要不是你，我就死了。
　　哪里还有今日？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也不稀罕那十几年的日子，斤斤计较，小气吧啦，行动有人看着，坐卧不得安息，日夜悬思是否有错，这里那里都是问题，过都过不下去了，还不肯听话，只觉得自己最大，错的也是对的，好了，死了，怎么怪到我？
　　我就是不想报仇！
　　他们死了活该，城门不是我开的，城墙不是我破的，最先跑出宫门的也不是我，活着的时候没见几面说几句话，死了我就得这么心心念念着记挂？呸！哪里这么不要脸？哪里没有锦衣玉食？哪里不能姿容华贵？不过是他们拿我当个宠物，想起来逗一逗，烦心了踢一脚，没事招招手还要我感激涕零过去，哪里那样容易？
　　我若从来不是个人，这些也都无所谓，可我凭什么？
　　我才懒得讲究什么，仪容仪表气节气度都是给人看，我凭什么在乎别人？给的不多，指指点点，要求还高，想得美，我不仅一分钱不会给他们，我就不按照他们的想法来！我一个弱女子，只想活命罢了，今日活得，明日也活得，那就活到死。
　　谁管日后去？
　　蝼蚁尚且贪生，我怕死怎么了？
　　他们只顾着以礼杀人，反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呸！”
　　卫道躺在床上听了半晌，忽然问：“他们问了什么？”
　　谈妄下意识要答，言到口边又咽回去，低声劝道：“左右不过是说我的几句闲话，与你无关，不必在乎他们的。你且安心养病，年纪轻轻的，锦衣玉食，没什么是好不了的！说不定就是从前整日工作才这样劳心劳力，别的都不用管，圣上说了，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好好休息。
　　圣上还说，等你休息好了，再盼着你入京城上朝去觐见呢！别问了。”
　　卫道果然没有再问，不过，只听这些话，他也猜得出来一二。
　　若真与他无关，谈妄早就骂回去了，反正那些说话的人又不在眼前，就是骂了，他们也不能冲过来对骂，不必受气，想怎么骂就怎么骂，自己气顺了，别的也可以不在乎，只是有关系，她也不能那么理直气壮撒谎，不知道是没学好还是没学会。
　　态度都不对。
　　卫道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九月九，天寒地冻，外面竟然飘起雪花。
　　又过了四五日，卫道的病似乎有所好转，谈妄十分兴奋，天天在府里满屋子乱跑，今天去厨房问问吃什么，明日去药堂问问煮什么，后头去庙堂，拿着香往上面又磕头又礼拜，天天高兴得不得了，人都好像要飘起来。
　　卫道再往窗外看的时候，那景色已经是初冬了，雪花大如手，满湖浮冰流。
　　地上厚厚一堆雪，行走的人都不必小心，一脚一个鞋印，不多时又被雪轻易盖住。
　　只是走路的时候要慢些，打滑就不是小事。
　　谈妄不知从哪来抖落开一件厚实的鹤氅，兴冲冲抱着跑到卫道屋外敲门，卫道都不想给开。
　　她知道卫道就在屋子里，一会没人过来，也不气馁，自己又回去，打扮得花里胡哨再过来敲门，险些撞上，卫道问做什么，她给卫道看衣服，示意让卫道穿上出去逛逛。
　　卫道是很不喜欢出门的，不然他也不至于在自己家里工作几年病倒都没想过出去。
　　他就算病死也不会主动出门，别人找他不算他主动，总有些工作，他也不得不出门，于是，出门回家就报复性工作，出去一天，工作七天，只坐在屋子里，根本不准备走一步路，出去十天，工作一年，只在几个必要地方出现，大多数时候只能在办公场所看见他。
　　卫道对出门没有一点好印象。
　　心情有点恶劣。
　　他面无表情看着谈妄：“要出去就自己去，我不去，你要是想让人陪你，随便挑一个使唤。”
　　他说话就要关门，谈妄连忙伸手制止住，笑嘻嘻将衣服递过去，摇了摇头，还显得有些难得的温和，腼腆着看向卫道说：“不出府门，只在里头逛逛就是。”
　　她眨了眨眼睛，低声道：“大病初愈，还是走走去去晦气的好。”
　　这话就带着一点撒娇的意思了。
　　卫道想了想，同意了。
　　虽然还是很不高兴，他一点也不想出门，这么多天没工作，可想而知，案牍上添了多少新文书，再不去，恐怕它们都要落灰了，糟糕，想去看看它们，白天不想出门，晚上去了肯定要点灯，到时候，只怕这一府上下的人又要来劝早点休息。
　　想当初，他也没听谁这么天天在耳边念叨着，怎么现在一个个都转了性子似的？
　　离谱。
　　卫道站在门口，谈妄将衣服打开，伸着胳膊仔仔细细给卫道披上，套好，往后退开，左右看了看，笑嘻嘻道：“不错，不错。”
　　她又拍了拍手，转了转圈地高兴感叹说：“果然我眼光不错，一眼看见这衣裳，我就知道该是大人的，这一身穿上，谁看了不说一声好！”
　　谈妄低声嘀咕了一句说：“可惜，虽然看着是个年轻公子，如今都老了。”
　　她倒忽然想起来这一点，看了看卫道，脸色变得疑惑，奇怪问：“大人今年贵庚？”
　　卫道正在和衣服毛较劲，听见这话，挥了挥手：“不知道。”
　　还是跟在卫道身边的老家里人说：“算来，过了这冬天，大年初一就是大老爷五十年庚了。”
　　卫道放下手，回屋去找镜子，看了看，谈妄已经进了屋子，左看右看也觉得不像，嘟囔道：“五十？我以为自己已经够老的了，没想到你比我大一轮？”
　　卫道脑袋空空，忽然想：我未必只比你大一轮。
　　那就另算。
　　他没兴趣问谈妄几岁，反正都是死人，比了也没用。
　　谈妄倒是没缠着卫道让他问自己究竟几岁这种问题，只是一路上都偷偷摸摸看过来，过一会又看过来一次，好半天之后似乎终于意识到在卫道这里，一言不发的等待是行不通的，至少，她早该知道，如果不是主动提出来，卫道今晚说不定会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办公桌案前，而不是屋外路上。
　　于是谈妄改了主意，转头去找别人，后来卫道听说，她原来是去找别人问年岁去了。
　　而且她不是问别人年岁几何，她是去让别人问自己年岁几何，大半的人都被让她抓住问过。
　　只是没来找卫道。
　　卫道找了个屋子坐着，一众家里人在烤火，卫道进去的时候，他们还吓了一跳。
　　行了礼，一群人还是坐在屋子里，吃点心，烤肉，看着雪景，讲点小故事。
　　卫道穿小路从那边回自己休息的院子屋子，路上忽然感觉动静不对，抬头一看，正对上一个往下爬的小贼。
　　卫道咳嗽一声，对方也抬起头来，啪嗒一下就落在地上了。
　　卫道走过去低头一看问：“你是哪家的贼？今夜到此，还能爬起来就随我去报官。”
　　那人听见声音，又抬头看了卫道一眼，低下头去，在地上说：“我起不来了，请大人恕罪，并非夜窃小贼，只是路上见到一个美人，苦苦追寻至此似乎有谁见过，我便一时糊涂，夜里来找人，不是偷盗。”
　　卫道垂眸看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说：“你说的不算，谁知道怎么样，我看你还能起来，你是自己走，还是我让人压着你去报官？”
　　那人本想蹭个肌肤之亲，发现卫道一点都不给机会，虽然看人是这么时不时咳嗽两声，但他一点没把握自己能打赢，又十分不想去见官，那话里也并无十分假意，只能抬头看卫道一眼，立刻就要逃跑。
　　他本来是要找谈妄。
　　看见卫道更好看就改主意了。
　　卫道发现他的意图，随手丢了个东西过去，当即把人砸中又直挺挺跌了下来。
　　那人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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