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言胡语

　　翌日清晨，胡言吾随便喝了些粥，胡老爹坐他对面，父子二人不发一言。
　　被降职后，胡老爹便不用上朝了，毕竟，府承只是四品，而三品以上才有资格上朝。
　　“爹，户部收支由谁制定？”
　　闷了好几天的儿子忽然同自己说话，胡老爹怔了一下，随后又好声没好气道：“问这干吗？”
　　“为以后作户部尚书作准备。”
　　听了这话，胡老爹有些不高兴，毕竟他刚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但还是道：“户部尚书可不是谁都当得了的，户部掌管全国户籍财经，户部的收支由众臣工管辖，天子都无权过问。”
　　“谢老爹。”
　　胡言吾放下碗，抹抹嘴，到御史台衙门办差去了。
　　经历了昨天那事，御史台的言官们对这‘十八王妃’自然是更看不上，一天下来，没几人搭理他。
　　胡言吾也不恼，从容地从袖袋里掏出一本大书，正是昨日被糟老头子奚落的《三国志》，就当公款看大书。
　　一日无人搭问。
　　第二日，胡言吾看的是《品花宝鉴》。
　　第三日，《宜香春质》。
　　看得是越来越过份，言官们不拿胡言吾当回事儿，胡言吾也破罐破摔，既然你们觉得我就一不上进的狗尾巴，那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这日御史台很热闹，不过热闹的是前厅。
　　言官们齐齐地放下手里的活儿，去了前厅，将胡言吾一人剩在了后面的班房里。
　　因为言官集团的主子，六爷今日莅临考察。
　　太子被废，现如今朝堂之上最大的势力便是以六爷为首的言官集团，言官们自是得意，也暗自发誓，势必要一鼓作气，帮六爷拿下太子之位。
　　前些日子，六王爷呈了一幅画给皇上，说是偶然所得，特来孝敬父皇。
　　那画是明末崔子忠的《藏云图》，画的是太白入山访道，这是是御史台的言官们费劲千辛万苦搜集到的，特地让主子送给皇帝讨欢心。
　　但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皇帝明显不感冒，只道了句：“好画”，就搁置了。
　　言官们不死心，这次又准备了份更大的礼，唐朝颜真卿的《中兴赋》手稿。
　　六爷看着《中兴赋》，“此赋以摩崖石刻形式存在，世人多见也尽为石刻拓本，今日能一睹颜公手书，真是不枉此生，诸位实在是有心。”
　　“此赋从李唐王朝安史之乱开始记录，一直到肃宗即位，写的是‘君王还巢，天下归心’之经历，”一言官道，“颜公书法、人品皆是双绝，若将此物进献于圣上，那必然龙心大悦。”
　　六爷点点头，“确实是难得的孤品，取意也是高超，淳于翻谢过各位的美意。”
　　言官们甚是宽慰。
　　他又看了一眼这字，笑笑，“如此珍贵之物，那必然要发挥它的用处……”
　　说完，他慢悠悠地从袖带里掏出了火折子。
　　一吹，火起。
　　“王爷！使不得！”众言官瞳孔放大，尖叫道。
　　但六爷还是阴笑着，将这绝世珍品给焚了。
　　火光里映着言官们滴血的心。
　　“既然是个宝物，若不能发挥它的作用便不如毁了，”六爷慢条斯理道，“父皇最近忧心国库之事，此前本王进献的已经有一个《藏云图》，若是这次又来个《中兴赋》，父皇会怎么看我？六王爷是真的富的流油啊。”
　　“那也不至于毁了颜公亲作啊！”
　　“诸位大人也道这是珍宝，我留着，毫无用处，若是被别人知道了，只道我是玩物丧志，若是送人，别人再送给父皇，我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六爷翻了个白眼，“怎么着都不是个划算的买卖，不如毁了。”
　　言官们瞠目结舌，却又不敢造次。
　　处心积虑，费了千辛万苦得的好东西，就这样，被六爷给轻描淡写地一句“不划算”便给烧了。
　　一言官忽然拱手作揖，“方才王爷有提到国库之事，国库，现如今是圣上所担心之事吗？”
　　六爷点点头，“国库亏空，父皇头疼，全皇宫现在都在勒紧裤腰带，我听说老十三，把自己的王府内帑全用军里了，本王自然也不能铺张。”
　　太子倒台后，六爷与十三爷的联盟便解散了。
　　废太子被禁文峰塔，但朝堂并非稳固如山，若是能在国库问题上取得一番作为，那朝中势必有更多人认同六王爷的英明神武，六王爷会积累更多口碑。
　　“王爷圣明，”那言官继续道，“为国者必当忧国之虑，国家现如今有难，为臣为子也必将以身作则。”
　　六爷点点头，“我今日来，同样也是来求问诸位，国库之事是否有对策？”
　　那言官道：“国库收入是历有规矩可言，若是钱两短缺，那便可行捐赀之法，捐赀捐的不仅是王宫贵族、大臣官吏，还可命民间捐赀。”
　　六爷点点头，“与我想到一处了，不瞒各位说，这法子我刚写了折子递上去，这次还请诸位也一同发发力，在折子里也说上一说，好的法子，说的多了，父皇会听的。”
　　“是，”众言官齐齐回答，完全忘了刚刚这人烧火之事。
　　“对了，还有一事，”六爷道，“诸位这些天还上了些折子，是参人的。”
　　言官们听完，面色有所不同。
　　那些折子，出自不同御史之手，但参的，都是同一个人。
　　这人，是新晋监察御史胡言吾。
　　恰如段暄所料，连个童生都不是的胡二两在这御史台放肆，言官们不当着面撕他，背地里参这关系户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去了泰和殿。
　　“那人么，虽说进来的不光彩，但好歹也是父皇的意思，父皇对御史台也是有些关注了，”六爷道，“他又是老十八的人，老十八虽无权无势，但一直得父皇偏爱，若是能将他拿下，那老十八，便也是拿下了。”
　　言官们面面相觑，最终硬着头皮道一声“是。”
　　六爷这是摆明了打算拉拢这个卖屁股的。
　　“行了，我去看看他，”六爷完全不介意自己在门人心目中的形象，转身便去了后面的班房。
　　此时的胡言吾还不知这皇亲贵胄到了御史台，他只知道老头子们去开会了，故意撇了他。
　　他也不恼，安安静静地翻着大书。
　　“哟，这是山阴人陈洪绶画的叶子本吗？”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胡言吾抬头，看清来人后连忙起身行礼，“六王爷安康。”
　　“不必多礼，”六爷看着那大书，书正好被翻到了有插图叶子的那面，“画的倒是不错。”
　　六爷又将书翻到封面，看到封面上的字，六爷脸色陡然一变。
　　封面上写着三个大字，“弁而钗”。
　　六爷嫌恶的将这书扔了桌上。
　　这种淫词艳曲，就算是看到名字也算是污了士大夫的眼睛。
　　空气中立刻充斥着尴尬的气氛。
　　胡言吾：“下官失礼。”
　　六爷眼神里遮掩不住的轻蔑，嘴上却仍道：“你是老十八的人，我也不敢苛待于你，但食君俸禄，与君分忧，胡大人既然来了御史台，便好生当差，这消遣之书还是不看为好。”
　　“是。”
　　六爷又看到书旁边有把梳子，梳子上面刻了朵朵桃花。
　　昨夜，胡言吾回去的匆忙，鸢夕的梳子一直放在袖带里，忘了取出来，今日来御史台就一并带过来了。
　　作个书压倒还不错！
　　六爷翻了个白眼，终于不再压制自己对这人的反感。
　　小倌儿就是小倌儿！果然下贱！竟然用女人的东西，还把这样的闺房之物带到御史台来！
　　说是有辱斯文都算是轻的。
　　这时，刚刚与六爷献计的言官也过来了。
　　这言官，也是胡言吾的头儿，被他暗地里称为老东西的前朝状元。
　　“唐大人，你是他的上司，以后需好好教他。”
　　“是。”
　　唐大人看着那桌上的大书，看着书上那惊世骇俗的三个大字，也是无语。
　　但毕竟主子已经发话了，唐状元也不好再给他穿小鞋，整个御史台也不敢继续刻薄这个十八王妃。
　　这群酸不拉唧、道貌岸然的言官，同他们的主子一个样。
　　自诩：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实际上做的和太子那群人做的，并无区别。
　　离不了一个权字，也离不了一个欲字。
　　他们和太子党唯一的区别在于，太子党承认这件事，而这群人死不承认。
　　胡言吾依旧每日在膳阁吃着星月楼送来的大鱼大肉，一边吃，心里一边在盘算。
　　如何让国库充盈起来？
　　唉，真是拿着御史台的俸禄，受着言官们的气，操着户部的心。
　　今儿星月楼送来的菜，有一道是他心心念念很久了的桂花糖藕，将过了冬的老藕洗净塞满糯米，冰糖添水烀的稀烂，撒上一把干桂花，一口咬下去，直接就见了秦淮河。
　　好吃鬼胡言吾幸福的几乎要流出眼泪。
　　一下子把国库、户部、御史台这些破事忘了脑后。
　　等爷把这事料理完，一定要去江南！去扬州！去江宁！去钱塘！
　　“你就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段暄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胡言吾嘿嘿笑笑，不作过多解释。
　　未时过后，跟着十八王爷的马车，胡言吾死皮赖脸地回了十八王府，而不是胡家，说什么自己和老爹现在风水冲撞，出来躲几日。
　　刚到府，他们就接到一封信，那信是江苏学正李玄甫写来的。
　　李玄甫现在江苏作学正，却心系京城。
　　那日他当面破口大骂太子，也不是骂完就算了的，太子的纸钞加印之法虽然蠢，但是其目的是为解决国库收支问题。
　　李玄甫骂归骂，但也在思考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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