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秋日天高，空气闷闷，一股干焦气息遍地蔓着。檀远铭大汗淋漓从校场上下来，拎着水桶往澡堂里走，他刚要褪下里衣，便听得身后有人推门而入。

　　“小子，快把衣服穿上，我有要紧事同你商量。”历关站在门口吆喝。

　　“历叔，我刚下校场，出了一身汗，臭着呢。”檀远铭将里衣脱下，往旁边架子上一晾。

　　历关瞪了他一眼，道：“尽会挑事，快点洗！”

　　“晓得了晓得了！”檀远铭点着头，正要伸手去解裤腰带，手又顿住了，他转头看着历关，神色带着些诡异，问：“历叔，你是要看着我洗澡么？”

　　历关正盯着他背后那道长疤发愣，心中苦想却也记不起这长疤是什么时候留的。檀远铭一问，叫他回过神来，他猛吸鼻子，做出一脸不屑样，道：“你这臭小子，谁稀罕看你。”

　　檀远铭嘿嘿一笑，历关问：“你背上这道疤怎么回事？”

　　“早就留了，好几年了。”檀远铭大大咧咧说。

　　“我怎么不晓得。”

　　“你不晓得多得去了，要不我再给你看看别处的疤。”檀远铭这臭不要脸的，作势便要脱裤子。

　　“得了得了。”历关皱眉挥挥手，背过身去，“你小子快点，真有急事。”

　　“知道了知道了。”檀远铭搪塞道，正要解裤子，想起这历关没给他把门带上，他又冲门口大喊，“历叔，历总兵，帮我把门给带上啊。”

　　未几，历关探出个身子，手扒住门侧，末了，叮嘱一句：“你身上这疤别让你蒋姨给晓得了，不然，到时挨骂的还是我。”

　　“嗯嗯。”檀远铭狠狠点头，说，“叔，你快走吧，都这么一阵子了，我这裤子还没给脱下呢。”

　　历关没说话，只用力将门一合。

　　檀远铭洗澡时，小拇指突然扫过背部那一道疤，疤痕凸起，带些粗糙。有些事就这么攀入了心中，像一道闪电骤然劈亮，心中那团枯草冒出一缕烟，随即火苗窜起，成燎原之势。

　　檀远铭拎起水桶，凉水倾倒而下，水珠四溅，却无济于事，浇不灭那荒原上铺天盖地的火。

　　“历叔，是什么急事？”檀远铭阔步推门入。洗完澡后，他换上了件宽袖云纹锦袍，整个人更显清爽。

　　“昭京城传来的调令。”历关将急报往檀远铭面前送。

　　“调令？”

　　“平州叛乱。”历关将信中详情与檀远铭说了个大概。

　　檀远铭听半带调侃道：“真是稀奇，平日一个个都瞧不上西北边军，这回出事了，才想起我们来了么？”

　　“你小子，嘴贫。”历关啧啧骂道。

　　檀远铭将话题引到别处，问：“何日启程？”

　　“事情急迫，明日便要开拔。”

　　“这么急？”

　　“你领兵去，我在这处坐守。”历关脸上神色突然凝重起来，道，“铭儿，这可是你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抓稳了。”这是西北边军的立名战。此番若得胜，西北边军便在昭京城里一贯的劣名便可改了。

　　檀远铭点点头，历关又说：“对了，还有一事，你需注意些，好像昭京城派往平宁的特使给叛贼扣住了。”

　　“叛贼要拿他谈判？”

　　“不清楚。”历关摇了摇头，“关于平宁特使一事，信上说得含糊，想来昭京城对此态度也暧昧。你小子注意些了，救与不救，一切见机行事。”

　　“这特使平宁府衙不去，往平州县那小地方钻干什么？”檀远铭囔囔抱怨着，“本是该去安抚百姓的，这下倒好，还把人给逼反了。”他对昭京朝堂的大半官员都是不满的，他认为那庙堂上的大半人都属于居其位而不谋其职的，这平宁特使现下也是被他归到了那类中。

　　“历叔你放心，特使一事，我自有分寸。”檀远铭说，可心中想的却是，救与不救，活与不活，就看那特使的造化咯。

　　“历叔，这调令，是从谁手里传来的？”临走时，檀远铭好似不经意问起。

　　“自然是兵部尚书马大人。”历关古怪望了檀远铭一眼，只道这小子是明知故问。

　　“好。”檀远铭扔下一个字，转身便出了屋，往校场方向走去。

　　*

　　自从沈琅将他野心赤.裸裸在楼落时面前呈开后，他便是明晃晃将楼落时拘禁起来了。楼落时被关在房中，不得出门半步，门外的守卫也加了几重。她不知晓外头情势如何，沈琅到底夺了几座城，朝廷又是作何反应。

　　这日上午，楼落时正坐在书桌前看书，听得外头开锁声，却见进来的是孙尧之。

　　孙尧之脸上显着谄媚的笑，像一块僵硬的石头，立在门口。

　　楼落时目光扫过，又落在面前书本上。

　　孙尧之双手蜷在一处，摩梭一阵子，他在肚里藏了一箩筐的话，几次欲开口，可那黏紧的上下唇刚艰难分开，随即又慢慢闭上了。

　　沈琅突然从他背后走出，站在他身旁，冷瞧他一眼，道：“没用的东西。”

　　孙尧之的身体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浑身一激灵，脸上肌肉不自觉抽搐，嗓子像是被卡紧了，话语从那小缝里钻出，他干涩道：“沈爷。”

　　沈琅看着楼落时正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看书，嘴角浮着一丝笑，道：“既然无用，这条命留着也是费粮。”这话虽说的是孙尧之，却像是说给楼落时听的。

　　可怜的孙大人双腿一软，一个趔趄差点就跪倒在地上，他浑身筛糠似的抖动着，说不出一句话。

　　室内弥漫着一股古怪而沉静的气氛，像是那古刹密林深处的小径，幽静却森森然。在这诡异的静谧中，楼落时缓缓抬起脑袋，目光掠过发抖的孙尧之，又沉沉落在沈琅身上。

　　“此事因我而起，孙大人是受我牵连，还望沈公子高抬贵手。”楼落时目光如古井深潭，不见波澜。

　　“楼大人这是要同我谈条件？”沈琅的脸上露着耐人寻味的表情。

　　“条件？”楼落时摇了摇头，轻声道，“落时现下只能奉劝沈公子一句，及时收手。”那日棋面对弈时，楼落时晓得自己大怒也是无济于事，沈琅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他有天大的野心，要拉着无辜百姓为他的野心殉葬。

　　楼落时坐在椅子里，沉静看着他，像是那坠落凡世的菩萨，虽然跌在淤泥里，可仍是带着悲悯，悲悯看着那将她推入泥沼的恶魔。

　　沈琅恨极这种表情，这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个可怜虫，他在太多人眼里看过这神情了，他们悲哀看着他，说他是个无父无母、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孩子，可是在他递出破碗讨米时却舍不得往他碗里放一把米，在他被人摁在地上揍时却不肯替他说一句话。

　　狗屁的悲悯，狗屁的菩萨，沈琅想，都是一群虚伪面目可憎的。

　　他拼命往上爬，从小乞丐爬到了张作焦身边，成了张作焦面前风光无限的红人。可那种悲悯像是成了一个诅咒，是注定他要背负一生的枷锁。纵使旁边人对他毕恭毕敬，可他晓得，那悲哀的眼神一直如影随形，他们在他背后，一定都用那悲悯的眼神瞧着他，说，他真是张老爷身边一条可怜的狗。

　　这枷锁，成了他究其一生要摆脱的重负，他不信命。

　　“收手？楼大人你真天真，”沈琅冷冷笑着，走上前，“如今大半平宁都是属于我的地盘，你以为，我还会收手么？”

　　走近了，楼落时眼中的悲悯愈发让他觉得不舒服，他面上闪现出一丝阴郁，道：“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如今你该替你自己忧心。朝廷那处遣了兵，却丝毫未顾及你这身处敌营被扣押的楼大人。

　　楼大人，”沈琅双手撑住书桌，俯下身子，两人隔着书桌对视，沈琅视线下移，落在她看的那本书上，讥讽笑一声，道，“你现下有闲情看这书，倒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后路，昭京把你当弃子，可你还对我有些用呢。”

　　楼落时收起书，将它摆在桌上，温和笑着，说：“容我想想。”

　　“好。”沈琅同样笑着，可他打心里是不相信楼落时的，“你且好好想想，两军交战时，血溅城楼，不是个好选择。”

　　沈琅踱步出去了，经过孙尧之身边时，吐出三个字：“滚出去。”

　　孙尧之像一株折了腰的稻秆，低伏下去，忙不迭道点头。

　　等沈琅走远了，他方才直起腰板，退步出去，退到门槛处时，他突然张口，做着口型：“稳住，我有法子。”

　　楼落时神色遽变，却见孙尧之一瞬将门阖上了。室内重归阴暗，她心情却起了波澜。孙尧之是要设法救她，可沈琅心思缜密为人狠辣，若是教他发觉了，孙大人性命堪忧啊。

　　*

　　西北边军南下，只一夜，便扑到了平宁边境。边军勇猛，势如破竹，不过数日，直指沈琅平州城下。

　　“王爷，明日便可拿下平州城。”历英走入营帐，对檀远铭说。

　　檀远铭负手站在地图前，点了点头：“好。”

　　“王爷，那平州城里的特使？”时杰在一旁提醒，历关在临行前特地叮嘱他要留心特使一事。历关晓得檀远铭脾性，他是断然不会将那平州特使放在眼里的。虽然昭京城里对这特使一事也颇为暧昧，可特使毕竟是特使，是昭京城的颜面。若平州叛贼真将那特使提到阵前作为筹码，该做样子还是得做做样子的。

　　不然，待西北边军得胜归来之日，会有嫉妒眼红之人借此生事端，说西北边军置朝廷颜面于不顾。

　　“不急，那平州城里不是还没来传话么？”檀远铭转过身，坐到将军椅上，“再说，保不准这特使现下还真是投敌了呢。”

　　“那也要做好细细打算。”时杰进言。

　　“嗯。若他真以那特使性命相要胁，该如何处理我都知道。”檀远铭沉沉应声，神色认真，道，“不过，我西北边军不会为此而后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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