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你不掉

　　这天中午异常炎热，树木和草纹丝不动，空气被炙烤到扭曲。

　　杨煦炎想起了寇睿刚到秦城那天，也是这样酷热难耐的一个正午。寇睿像冰块似的站在烈日下，冒着被蒸腾出的白气，似乎在叫嚣着他与这个夏天水火不容。

　　一双眼像泼了浓墨一般，伏于眉骨之下，黝黯沉潜。

　　位于头顶的烈阳将他脸部的棱角照的明暗分明——笔直的鼻梁似刀刃，深邃的眼窝像深渊，坚硬的下颌线条仿佛两道钢丝。

　　五官如此深刻的人，原来在烈阳下会有如此惊人的凌厉感和……美感。杨煦炎不合时宜地想道。

　　是什么样的人，能让寇睿立刻进入十级的防备状态？杨煦炎非常好奇。

　　寇睿冰冷的机器人一样走在他一侧。

　　拐过一处小凉亭，已经能看见菜鸟驿站门前聚拢的人群。这么热的天，还能聚拢在室外看热闹，可见这热闹很是有得看。

　　断续的大喊大叫声传进耳朵里，杨煦炎鬼使神差地拽住了寇睿的胳膊。

　　“你确定你过去能解决？”杨煦炎看着他问。

　　寇睿像是进入待机状态似的，对他的话理解不能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要不先打给你爸妈，至少告诉他们，你爷爷奶奶来了，你现在过去能安抚他们情绪吗？我看着挺激动的。”

　　“不……”

　　“打。”杨煦炎把手机塞他手里，一副命令口吻道：“快打！”

　　寇睿始终盯着他，一手捂住按在胸口的手机。看了半晌，拨了贺静的电话。

　　电话接通，寇睿这边还没开口，贺静急忙道：“我跟你爸还有十几分钟才下高速。他们找到你了吗？”

　　“嗯，在，梧桐里。”寇睿僵硬的说。

　　“这样，别跟他们在外面吵，先把人带……”

　　“不行。”寇睿坚决的说，他这边话刚落，手机突然被拿走。

　　杨煦炎飞快的说：“阿姨你们是不是快到了？”

　　“是我们快到了，炎炎又给你添麻烦了。”贺静语气愧疚道。

　　“没事没事，要不这样阿姨，大热天爷爷奶奶在外面，呃，也不是回事儿，我跟寇睿先把人带回我家，您到了直接上楼就行。”杨煦炎说着看了寇睿一眼，寇睿对他摇头。

　　“可以，那麻烦你了，他爷爷奶奶可能情绪会有点……”

　　“没关系阿姨您别担心，您慢点开。”杨煦炎把手机揣回兜里，搓搓发凉的手，对寇睿道：“走，先把你，爷爷奶奶领回家。”

　　寇睿看着他的侧脸，渐渐地听见了头顶恼人的蝉声，感受到了灼热的阳光，刺眼的烈阳下，杨煦炎的颧骨被晒得微红，神色略显担忧地看着他。

　　“……阿姨你别哭，我这不是打电话帮着找了吗？”

　　随着他们走进，菜鸟驿站大姐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您要不是先起来，后面一堆人等着取快递呢。”大姐语气无奈至极。

　　菜鸟驿站正门口，坐着一位穿着朴素的老太太，看着精神不错，眼神有些凶，脸上还有泪。

　　“我不管，我就坐这儿等，等我孙子来找我。没良心的白眼狼，白养活他一场，我为了给他治病养老钱都花了，白眼狼啊！”老太太又骂又哭。

　　快递站的大姐对旁边站着的严肃老头道：“大爷您劝劝阿姨，要不进去坐会儿，这么热的天，再中暑了。”

　　“哼！我们不去！我们就在这等！”老头大手一挥，黑着脸道。

　　杨煦炎远远看到那位严肃的大爷，忽然觉得那人黑沉着脸的样子跟寇睿很像。他看向寇睿，寇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台阶上两个老人。

　　“我去，你在这儿……”

　　“一起。”寇睿打断了杨煦炎的话。

　　“哎！来了来了！小杨啊，这呢！”快递站大姐隔着人群看见杨煦炎，高兴地一拍巴掌，兴奋地招手，让人群散开给杨煦炎让路。

　　“爷爷奶奶，我是……”杨煦炎的话还没说完，一个人影嗖地从他身边窜了过去。

　　是坐在台阶上的老太太。

　　“你个白眼狼！”寇睿奶奶两步跨到寇睿面前，抬手就要打。

　　杨煦炎反应迅速地转身抱住老太太的腰：“奶奶！奶奶！您息怒！咱先回家！”

　　“啪！”

　　就在杨煦炎使出浑身力气抱住老太太时，又一道身影从他一旁窜了过去，又是二话不说抬手就打。他阻止不及，眼看寇睿被黑着脸的老头儿甩了一巴掌。

　　热辣的太阳都不及这一巴掌的威力大，寇睿本就冷白的皮上迅速透出红痕，巴掌印随即显现。

　　“卧槽！”从小到大没挨过打的杨煦炎当即火了。

　　“你们干嘛呀！有话不能好好说！？”杨煦炎松开老太太，转身挡刀寇睿面前，寇睿跟个木桩子似的丁点反应没有，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是想活活气死我们啊！”老太太又开始哭，边哭还边伸手要够寇睿。

　　杨煦炎这次毫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拨开了。

　　“你给我让开！”寇睿爷爷威势十足地朝杨煦炎吼道。

　　“让开干嘛！让开让你动手！”杨煦炎也冲他喊道：“你再动他一下，我立刻报警！别他妈说打孩子没人管，你看警察管不管！”

　　“干嘛呢！”人群外围突然传来一声吼，刘飒格一手端着一盘酱猪蹄，一手指着寇睿爷爷，一脸混账王八蛋的嘴脸模样，径直朝老头走过来。

　　饶是老头足够威严，也没见过端着酱猪蹄的熊孩子，吓得拽着寇睿奶奶连退了两步。

　　“他打你了？”刘飒格走到杨煦炎身边，眼睛在他身上打量，“打你哪了？”

　　杨煦炎手朝后指指寇睿，刘飒格回头看见寇睿脸上的巴掌印，当即骂了声“操！”，朝寇睿吼道：“你他妈白长这么大个儿了！让个矬子给打了！”

　　杨煦炎心好累，朝刘飒格小声说：“别瞎哔哔，是寇睿爷爷奶奶。”

　　刘飒格噎的一梗，难以置信地看看对面恨不得撕了寇睿的老头老太太，又回头看看石雕似的寇睿，简直颠覆了他对隔辈儿疼的理解。

　　“这他妈多大仇啊。”他嘟哝道。

　　“爷爷奶奶，我是杨煦炎。贺阿姨把人交到我家，我肯定得把人看好了，起码的安全得负责。您二位要是有什么话对寇睿说，可以跟我回家，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好好说。如果就为了不远万里过来，在大庭广众之下出口气，那行，您二位可以回了，人我带走，拜拜。”杨煦炎说完，转身抓起寇睿胳膊就走。

　　寇睿爷爷一看人要走，立刻上来拦。

　　刘飒格端着猪蹄向前一步，挡在老头面前。他那样子太横了，就差胸前别两把大刀，寇睿爷爷面上焦急，腿上却退了一步。

　　寇睿奶奶气绝道：“我就知道是他妈！就知道是她！还说是他爸！”

　　杨煦炎听得直皱眉头，见刘飒格把人挡住，赶紧喊：“走了。”

　　如果要聊，最好的方式就是回家坐下来心平气和的聊。

　　烈日炎炎，大庭广众之下，非打即骂，这不叫沟通，叫出气。

　　他松开寇睿的胳膊，转头看寇睿，“傻了？”

　　“没。”寇睿面无表情地说。

　　“那干嘛不躲。”杨煦炎不太高兴地问。

　　寇睿转头看他，大巴掌印完全对着杨煦炎，红的触目惊心。“早晚都要挨打。”

　　杨煦炎嘴角抽搐，不解地问：“所以这是你家平时的沟通方式？”你还听适应。

　　寇睿又看他，“不是，不过也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跟上来的刘飒格问，“我靠，我涨姿势了，谁要敢这么碰我一下，我爷爷奶奶的跟他拼命。”

　　寇睿冷笑一声，似乎很能感同身受，但他感同身受的表情透着别人看不懂的怪异。

　　三个人没再说话，因为，身后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杨煦炎第一次感受到被鬼追撵的感觉，毛骨悚然。

　　到了单元门前，杨煦炎对寇睿说：“先上去。”让寇睿现在跟爷爷奶奶同处一个电梯里，肯定又要挨骂，挨打都有可能。

　　见寇睿不懂，杨煦炎给了刘飒格一个眼神。

　　刘飒格接到兄弟的暗号，推了寇睿肩头一下，不耐烦道：“走了，还看，没被打够啊。”

　　寇睿冷眼看他，刘飒格虚道：“别说我没教你，以后挨打要跑，有多远跑多远！站那儿等着挨打的都是傻缺！你傻吗？不傻对吧，那跑啊！”

　　寇睿看着刘飒格，黑沉的眼珠似乎动了动，仿佛在思考。

　　刘飒格被那双眼睛盯得浑身汗毛倒竖，更虚了，磕巴道：“酱，酱猪蹄，吃吗，压压惊。”

　　杨煦炎都听笑了。回头看了眼寇睿，寇睿反应很快地抬眼看他，隔着几米的距离四目相对，杨煦炎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别扭又僵硬。

　　脚步声更近了，老头老太太已经走到单元门前，他耐着性子打招呼：“爷爷奶奶。”

　　“哼！”寇睿爷爷背着手，黑沉着脸瞪了他一眼，奶奶更是连看都不看，先朝里面看去，难掩焦急地找着寇睿。

　　杨煦炎没再找没趣，刷卡亲自开门，又去按电梯，三个人沉默着一路上到八楼。

　　入户门开着，寇睿爷爷一马当先进了门，进门直奔沙发。寇睿奶奶则站在客厅喊道：“叫你家大人出来！我到要问问他们！藏着别人家的孩子是什么居心！”

　　“奶奶您知道寇睿今年多大了吗？他十七，不是七岁。”杨煦炎从餐桌上拿了两瓶水放到茶几上，又跟从厨房出来的阿姨道：“您先回去吧。”

　　“你不许走！你是他妈妈？”寇睿爷爷蹭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家政阿姨吼道。

　　阿姨被吼得一颤，捂着胸口看杨煦炎：“炎炎，这是怎么回事，要不要叫你……”

　　“不用，阿姨，您先回去吧，我一会儿跟我妈说。”杨煦炎帮阿姨解了围裙摘掉洗碗手套，又亲自把人送到门口。

　　刘飒格抱臂站在餐桌一旁，他旁边站着垂着眼的寇睿。

　　刘飒格嗤笑道：“打上门来了，竟然连人家妈是谁都不知道，吼吼吼，可笑死我了。”

　　“你！”寇睿奶奶气得说不利索话，转头又去骂寇睿：“你是想要了我们的命吗？啊！不好好去治病，你跑！你跑什么啊！”

　　杨煦炎和刘飒格均是一愣。

　　杨煦炎刚才就以为听错了。

　　治病？寇睿得了什么病？绝症？难道是社恐晚期？还是自闭晚期？总不能是青春期晚期吧？这么一想，还是青春期晚期比较合理，毕竟都十七了。

　　“病？”寇睿嘴角浮起冷笑，终于抬眼看向奶奶，“请问我有什么病？”

　　寇睿爷爷突然抄起茶几上的水，猛地砸向寇睿，骂道：“你还要不要脸！给我回去！”

　　寇睿依旧是那副不闪不躲任凭打骂的样子，脸上的嘲讽原封不动地挂在脸上。

　　刘飒格伸手接住瓶子，气地抬脚就往沙发那边迈，杨煦炎见状上去拦住他，道：“你他妈给我冷静点！”

　　“我他妈冷静不了！这俩到底是什么倚老卖老的老妖精！”刘飒格拿着瓶子的手指着寇睿爷爷，“你再扔一个试试！我告诉你，我他妈在这小区打遍天下无敌手，上至八十老头，下至八个月婴儿，还没有一个敢在我面前乱叫的！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你打！”老头似乎发现有人能制住这条恶犬，硬是顶着满头青筋和汗珠往刘飒格面前迈了两步，顺手又捞起了茶几上的另一瓶矿泉水。

　　“砰！”

　　矿泉水砸在一片突然冲过来的胸膛上，撞击力过大，硬生生撞开了没拧开的水瓶盖子，水花爆开，在杨煦炎眼前爆出一片椭圆水幕。

　　水花落下，劈头盖脸浇了寇睿一脸，一身。

　　刘飒格和杨煦炎的后衣领全都保持着被揪起的起立姿势，两个人就那么被突然拎起，眨眼便被甩到了后面。

　　对于被拎起来甩开，刘飒格慢半拍发出接受无能的感叹词：“操！”

　　杨煦炎同样接受不了自己被单臂拎起，但也只是吧嗒了一下嘴。

　　“就算我有病，要不要治，怎么治，也是我说了算。”水珠自寇睿鼻尖和下巴上滴落，他定定看着对面的老人一字一句地说：“我还说过，别再管我。至于那些我没花过一分的钱，你们想要，将来我会全数还给你们。”

　　“还！你怎么还！”寇睿奶奶一步冲到寇睿面前，手抓着他T恤袖口把人转向自己，“我养你十几年，你就这么报答我！不作死我们不算完是吧！小睿，你听奶奶说，你这病得治，治好了咱再上学，那么多孩子人家都好了，你肯定没问题，听奶奶话……”

　　杨煦炎简直叹为观止，这老太太上一秒还一副要扒了寇睿皮的样子，下一秒就变成苦苦的哀求和劝解，情绪转换无缝衔接。

　　“不。”寇睿坚定地吐出一个字。

　　“你是要气死我们吗？你看看，看啊，多少人戳我们脊梁骨，养了十几年养出个什么东西呀。”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哭起来。

　　寇睿爷爷大手一挥道：“不用跟他讲这些，带回去，送去学校，早晚能好。”

　　“打扰一下。”杨煦炎插话道，“呃，能不能问一下，他是什么病？”

　　“叛逆期晚期。”刘飒格睨一眼寇睿。

　　寇睿转头瞪刘飒格，又看向杨煦炎，眼底神色晦暗不明。

　　杨煦炎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了纠结。一种完全不会出现在寇睿眼里的神色。

　　“走！去收拾东西！跟我们回家。”寇睿爷爷避开杨煦炎的问题，朝寇睿挥手急促地催道。

　　寇睿没动，寇睿爷爷一阵吹胡子瞪眼，又对寇睿奶奶道：“去给他拿东西，快点！”

　　他们似乎真的很急，太急了，好像下一秒就会有人冲进来带走寇睿一样。

　　结果下一秒还真有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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