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龙墟有雪。
　　月桉抬头看天，觉得约莫是这个时日了，无名集了人，向他点头。
　　飞扬像灵山上的花絮，明明方才入冬，天边白云压境，纷纷扬扬。在结界里尚不能感知，这才发现龙墟的四时已经搅乱，颠倒，化成如今这天地雪白。
　　月桉等了会，看着雪停。竹元恒来，又是疾风扫过，飞雪刹那不见，烈阳初现。
　　四时由人，便是这般，也不知灵修是天予人的恩赐，还是肆意妄为的祸根。
　　月桉抬头：“走吧。”
　　炎炎起头，无名随在月桉身后，竹元恒明白这是白费功夫，便留在宅中，等着收渔翁之利。他看了眼月桉，眼中意味不明。
　　半路月桉看了看山崖，大致猜到炎炎已经明了，便领着部分人掉头，命无名留下看护着。月桉看炎炎走在队首，每一个步伐都沉着凛然。他也曾听说侠义行事之传闻，但月桉看得清，他不赞成，却也由着炎炎。龙墟里都是些生死存亡，偶尔能拨云见光，倒也好。
　　“大人，我们去做什么？”一些人不明就里，看着往另一道去的路问。
　　月桉听着林中声响，猛然抬头：“收割。”
　　“收割？”方肆笑道，他嘴角溢出黑血，却依然笑得肆意畅快，俨然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方主，“形容得好，不过这个饵是我自己咬的，只能算收网。”
　　结界里开始下雨，直接打在方肆身上，他被摁在泥地里，手脚穿了铁镣铐。
　　竹元恒站在自己的屋子前，似乎不是很想听他说话。化术将镣铐收紧了，看他吃痛地蜷缩。
　　月桉看着一群人意料之中地被围困在了林中，或许方主是那些孔武高大的男人中的一个，但他眯了眯眼，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阵中心那个眉目阴沉，正冷笑看着周遭的少年身上。
　　那些人里还有北部来的人，他们要收网，是要等他们拼杀干净了。于是月桉命一行人屏住呼吸，退避到林后。
　　那阵法的支撑支撑果真全部落在了那个少年身上，但在强行变化身形后又耗费魔息去抵挡，显然不明智。那阵法承受不住接踵而来的攻击，他甚至能看到他唇角溢出的鲜血。阵外有人大笑喊话，月桉凑前，却只听得零星几个“落水狗”“狼狈”。
　　方主神情恍了恍，呕出鲜血。
　　他觉得不对，这布局太明显，方肆来不可能全无退路，能雄踞一方的人，需要的不只是胆略和能力。
　　这是个明显的局，但他也明显地被困住了。
　　“你恨我，阿恒。”方肆咳出血，“迫不及待要我早死了。”
　　竹元恒将他镣铐卸下，手中魔息化出。
　　月桉想着这般拖延，或许能挨到方主力竭而亡，届时对付这余下散沙，也是轻松。说到底还是竹元恒对方肆了解得清楚，能劝诱内反，他送去的绝不仅仅是一面旗。他也知道要如何壮大声势，逼得方肆定要有所动作，此战胜负，定然就是谁能在这一方称据的结果。的确，至少都在掌握之中。
　　只要等待。
　　但他看到一袭白衣拂过，几乎是难以置信地，有人拦下了攻击。
　　竹元恒笑了，他眉眼上挑，在一众血肉残躯中像个谪仙人：“北部修众，指教了。”
　　他看到方肆也有些惊异，但微微一晃后又站住，看向月桉藏身之处，似乎早已料到。纵然嗓音沉哑，还磨牙吮血，又爱又恨道：“阿恒，我的狐狸，他们就算你的开胃菜，逃也逃不掉了。”
　　竹元恒反手击出，戏谑道：“那还望正餐好好待着了。”
　　月桉会意，率领一众人上前，纵然实力仍有差距，但无名的确辛勤苦练，至少能抵挡下来。但竹元恒在，北部大魔节节败退，下头的自没了战意。
　　方肆闭眼，却感觉身上一寒，身形受到魔息冲击，变回从前的样子。
　　方主本身有百年修为，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却已然是个高大的，眉宇间藏不住锋芒和傲气的青年。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震了震，但塞住的筋脉是通了。
　　他挑眉：“你做什么？”
　　月桉收队时看到方肆已经倒在地上，他上前道：“已经收拾完残留的魔修。”
　　那方主估计也不是个安分的，周围的人虽能战，但人要少了许多，一些跑掉的在月桉清扫时已经被斩杀。而方主带来的一些魔人正蜷缩在一旁发抖。
　　月桉想着这要是都是他的那真是荒淫无度了，正想去问竹元恒，便听他淡淡道：“留一个。”
　　月桉点了点头，向身旁的人递了眼神。
　　竹元恒手清凉如山石岩泉，扼住方肆的脖颈，感受到那人挣扎，在掐出血痕后又放开。方肆费力呼吸，还能似笑非笑地看他：“多年情谊，给个痛快？”
　　竹元恒俯在他耳旁，似乎说了什么，方肆正要开口应答，却感觉身上剧痛，方才那锁链竟是直接穿透了他的琵琶骨，将他腕骨击碎，两手生生捆在一起。竹元恒看他痛苦地喘息，笑着道：“不错，没叫出声来。”
　　“你恨我，还要我成这样再下手。”方肆笑得讥讽，“你在骗谁？阿恒。你在想谁？想阿四吗？”
　　竹元恒看这人，他满身都是陈旧的伤疤，几乎找不到完好的光洁的皮肉，明明浑身在淌血，却像一条野狗，不反咬一口不罢休。
　　竹元恒顿了顿：“对，我在想阿肆。”
　　方肆愣了，却感觉那人倾身上来。他终于怒了，开始奋力挣扎，但他挣扎地越狠，那穿透骨血的锁链便牵绊得越紧，血流淌下来，滴在竹元恒尚未拂去的雪地里，和沉泥相和。方肆道：“你分不清，你疯了，竹元恒。”
　　竹元恒手拂过他的伤口，看那像藤蔓一样缠伏的纹路，接着覆到他的手上，死死摁住他的所有挣扎。
　　“我分得清，方肆。”竹元恒长叹，有夹着一丝轻笑，“都还给你罢了。”
　　“毕竟这个局，是你自己要钻。”
　　方肆手指深陷在雪地里，他几乎是痛苦地，断续地喘息。竹元恒没有避开他的伤处，让每一个动作都越发缓慢煎熬。竹元恒将他的手掌从雪里拿出，紧紧地扣在了手里。
　　疼痛，竹元恒要比他善长磨人。他意识逐渐模糊之际，都会被猛烈的痛意拉回。
　　“奇怪……我，我的阿恒，不是从来高洁，不屑于和败类为伍么……”
　　竹元恒咬住他的唇，直到蹂躏出了鲜血。他脸色本来如雪，嘴上一点却像含了梅，多了几分妖异。他知道他在讽刺，只是笑了笑，似乎十分愉悦：“现在这个败类，也不过在我手中。”
　　身下雪是冷的，方肆原以为他要由着自己冻晕过去，却不想被紧紧搂在怀中。
　　那人低头，鼻尖藏在他散乱的发里。
　　“方肆，悔吗？”
　　他们都是野狗，将对方吞吃入腹才能餍足，谁先低头便是认输。方肆回看他，分明痛极，却不溢出一声痛呼。
　　他看向竹元恒，笑得奄奄一息，笑得肆意飞扬。
　　“不悔。”
　　月桉算着时辰，这处屠宰也快收拾干净了，看那魔人里还有个小的，旁的人倒不是动了什么恻隐之心，只是魔息快耗尽，都赖着不想动。
　　月桉前去看，满脸鲜血也看不出什么，估量半天，想到当初炎炎，知道不该动的恻隐之心确然无法抑制，便道：“废了修为，带回去。”
　　有人领命下去，另一人又匆匆上来，月桉看到是之前上山另一群人，便不由露出笑容。料想定然是完成了，他对结果不敢兴趣，只是觉得炎炎要回来了，他的名字他也想好了。取了名，便不像从前，而是堂堂正正地，要与他做一家人了。
　　“大人，仙人已灭，只是……”
　　竹元恒除得真不干净，否则他怎会听见雪折断枝叶的响动，而不是正在上报的话？
　　月桉沉默了许久，直到那噼啪声在他心中彻底息去，最后是一声沉响，将所有期望击得粉碎。
　　天地皎白。
　　月桉双目失神，终还是镇定下来，冷着声音问道：“他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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