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笔

　　再次回到庙里的时候，喻星麟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他蹙着眉四周看了看，视线掠过黄帆，又飘了回来，凝在黄帆上留神瞧了两眼，扭头对姜祁说：“你有没有觉得这黄帆的颜色似乎比刚才我们进来时浅了些。”

　　姜祁瞄了眼，倒也说不上为什么，这会儿再看黄帆心里突然有种莫名别扭又熟悉的感觉，很矛盾。他将其归因于刚才人皮林对他的冲击，便道：“许是光线的问题吧。这庙宇四周的光要比村子里暗上许多，要不是看手机才下午两点，就这亮度我都要以为天黑了。”

　　喻星麟也没再纠结，道：“我们尽快看完笔记赶早回村子里，还不知道大家现在情况如何了。”

　　说着捡起刚才丢在地上的笔记本随便找了个破旧蒲团往地上一坐。姜祁则拿了旁边的蒲团紧挨着喻星麟坐了下来。

　　笔记本很厚，大概翻了翻，每一篇都写满了内容。字迹歪歪斜斜不算好看，但轮廓和下笔着力点却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

　　想到什么似的，姜祁从兜里掏出这两天抽签的纸条，同笔记本上的字迹比了比……

　　“啧！”他抬头看了眼喻星麟。

　　喻星麟眸光闪了闪：“我们先看内容。”

　　姜祁打开手机照明调整了一个不刺眼的角度，道：“光线不好，仔细伤眼睛。”

　　喻星麟微微弯了下唇：“多谢。”他喜欢这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他将视线落在笔记本上。

　　以下是笔记本所记录的内容：

　　我叫曲双。名字听来挺正经，但事实上之所以叫双，是因为有两个我。在我的身体上又长出了另外一个我，毒瘤一样，和我争抢身体的养分。刚出生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是怪物。按说这样的我应该被弃如敝履，幸运的是我是个男孩儿。身体虽弱，但尚有传宗接代的能力，被村子里需要。

　　因为我的特殊性，村子里的孩子都不愿意和我玩，大人们也像看笑话一样看我。起初我还会伤心难过，但后来就不那么在乎了。因为我发觉读书要比和这些愚昧无知的人一起玩更有趣味。

　　其实我理想的生活大抵如此，每天能读一些书，写一写字，等到了年纪家里就会给我买一个媳妇儿，延续我良好的基因。这样就很好了。但事实上，书读的越多，人就越痛苦。因为那些和我一样读过书的人，他们都离开村子了，再也没回来过。

　　读书可以明事理，明事理的人都不会愿意留在这个村子，因为村子里的人大多没有人性，更谈不上一个理字。他们才是理。

　　我也是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各中因果。

　　我们这个村子建在山沟沟里，很穷很穷，便是丰年家里的粮食也要省着吃。祖辈留下的规矩，男丁可以延续血脉，所以村子里很重视男丁。女娃都是放养长大的，随便给口米汤喂养，能不能活那就看她的命了。至于青黄不接的时候，家家户户易子而食，受难的也多是女娃。

　　山沟里的人很难走出去，穷和愚昧无知刻进了骨子里，一代一代这样积累下来，村民们的思想也渐渐扭曲了。女娃越来越少，男娃长大到处讨不到媳妇。有的男人到死都没碰过女人。

　　直到有一天，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了村子，说：“谁家出钱，这女人就卖给谁。”

　　他说女人体格好能生养，他从外面带进这大山里不容易，要的价也不低。村长狠了狠心，买了这个女人给他儿子当媳妇儿。

　　那人还说，如果村子里还有人想买媳妇，那就提前准备好钱，等过段时间有货了他会再来的。

　　这件事就像一个豁口，慢慢根植于每个村民心里。后来就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村子去镇上讨生活，就是为了攒钱给自己买一个媳妇。

　　他们已经见过了山外面的世界，那应该是彩色的，不像村子里到处都是昏黄。但很可笑，他们的视野开阔了，心却依然空荡。他们毕生所求不过就是买个媳妇延续自己那点可怜的血脉。

　　有些脑袋灵光的考了官身，在镇子上做起了官。他们倒也不干别的，整天盯着村里的女人，唯恐她们跑出去惹麻烦。

　　听说是因为村子里曾跑了个女人，那是人家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就这么白白跑了，可谓损失惨重。还有的女人是被她的家人找到的，家人找上门来要带走女人，那怎么可能呢？人是我们花钱买的，就是我家的，想带走？不能行的。

　　后来听说中间起了冲突，那个人被村子里的人打死了，他的女儿终究也没能跑出去，疯了。

　　这两件事让村子里的人警惕了起来，觉着光是买女人不牢靠，还得有能力管束这些女人才行，最重要的是不能被“上边”的人知道，不然他们买的媳妇就要被人抢走了。

　　于是便有人托关系考了官，渐渐把持着村镇的事情。从那之后，我们村子买回来的女人就再也没有能跑出去的，但死了的、疯了的女人也越来越多了，我们还要买更多的女人回来。

　　再后来，村子外头修了路，去镇上就更方便了。村里的男人们打工也容易多了。家家户户有了些许余钱，便供养自家儿子读几年书。若祖坟冒青烟儿了，没准儿就能被镇里的官儿看上，也能有个体面工作，找个镇里的媳妇儿。

　　我就是在这一年出生的。

　　我这一辈人条件虽然也说不上好，但比祖辈们可要强得多，起码我们有书读。我大半时间都在读书，偶尔会和去镇子里念书的邻居小哥聊聊天。

　　邻居小哥成绩很好，他是村子里唯一一个从镇里考到大城市的人，我很羡慕他。

　　我问他城市里也有像我这样的人么？他说有的，不过很少，因为现在的孕妇都会做一种检查，可以很大程度上避免我这类人出生。他还说，我是畸形儿，因为我们村子里的人血脉不好，丢了人性。

　　他说村子外是一夫一妻，举案齐眉，和和美美。而村子里多得是父子两代共用一个女人的情况，没有伦理。而且村民们对女人们很不好。怀孕的女人是要被好好照顾的，要有足够的营养。他听外面的人说，女人怀孕生孩子很艰难，她们要承受很多痛苦，所以她们很伟大。

　　但我们村子从不把女人当人，就像一头母猪，被胡乱的配种，由她生养，所以村里很多小孩子或是畸形、或是活不久，渐渐人丁凋零，这是报应。

　　他还告诉我，买卖人口是犯法的，这很恶劣。因为这些被买来的孩子都是别人家的宝贝，她们本应该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她们可以读书，可以学才艺，可以找一份喜欢的工作，然后和自己爱的人结婚生子。然而被拐卖后，陪伴她们的只有冰冷的铁链。

　　铁链剥夺了她们生而为人的自由，也禁锢了她们的一生。

　　买的人可耻，卖的人可恨。他们都是恶魔，应该被枪毙。

　　当时我并没有理解他说的话，但他从眼底透出的厌恶让我大为震惊。那天之后，他就离开了村子，不知道去了哪里。但他留了一张字条：

　　对不起，我是个软弱的人……

　　“对不起”三个字一定不是对我说的，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三个字是对那些被拴在牲口棚里的女人说的。因为与生俱来的软弱，他放弃解救这些女人，选择了逃避。

　　从他离开后，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我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我无法理解他说的一切。但我可以感觉到，那些东西很美好。村子里的女人们可以更美好。我，或许也不会有那个毒瘤，这也是报应。

　　于是我翻阅了他留下的书，书会给我答案。

　　所以我明白了，我们整个村子都在做一件违反法律的事。虐打、强/奸乃至轮/奸都是我们犯下的恶！或许，是时候让罪恶消失了。

　　曲老三给他的大儿子买了一个媳妇，他们准备在喜堂办喜事儿了。

　　我投了毒。

　　村子里的人都死了。

　　农田无人耕种，野草猖獗，庄稼愈发破败。秋天本该是收获的季节，到处都是金黄的麦穗。但现在看来，充斥罪恶的村庄配不上这满载希望的金黄。从前我被遮蔽了双眼，当薄雾散开，眼前清晰可见的是爬满了蛆虫的麦穗，从根底里透出的千疮百孔的腐败。这片土地，从根儿里就烂透了。

　　我也活不久了，如果可以，我希望还她们自由。

　　——《荒村纪事》

　　读完笔记后，喻星麟和姜祁陷入长久的沉默。

　　在很多人看来，这只是一种文学。可对于那些女人来说，厚重的笔记本承载了她们悲惨的一生，那些回荡在山风间禁锢灵魂的锁链声。

　　“所以，村子里的人都是那个连体人杀的……”姜祁声音沙哑。想到什么似的，他猛然抬头，正迎上喻星麟那双迸发着光亮的眼。

　　他嘴唇微颤，小心翼翼的说：“这笔记出自连体人之手，所以，我们的确进入了一本纪实文中，而纪实文的作者不仅活着，他就在我们身边。笔，一定在他身上！”

　　喻星麟唇角绷紧，他将笔记本收在身上，道：“我们得赶紧回去，在天黑前找到笔离开这里。”

　　姜祁收了手机，目光下意识落在屏幕上，声音发着紧：“恐怕，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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