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上

　　奏章堆积如山，回到立政殿，章帝在心中发出一阵轻叹，多事之夏。

　　干旱的到来让全国上下都如临大敌，州县郡府，许多地方已经传出即将颗粒无收的消息，流民增多，就连最近京城中的乞丐也多了不少。

　　这还未到时候。

　　章帝皱眉看着摞得齐整的奏章。这才只是夏天，真正的困难时期大概还要从今年冬天开始，届时百姓家中存粮吃尽而因秋季没有半点收成，这势必将影响到他们来年的生存与耕种，而今国库空虚，是再也拿不出赈灾的粮食来的。

　　新帝继位而天降大灾，一年之中宣境内没有半点降雨，虽然惊悚，却也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天灾。

　　故不胜食，衣不蔽体，若往不好的方向发展，大概就是揭竿而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章帝并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曾几何时，他也认为先帝对世族亲贵太过优容，身临其位，他才知道那祥和之中多少掺了些不得已，原来有些事情，并不是能照他的意愿发展。

　　更多的时候，在面对那些庞大而繁杂的关系网时，他是无力的，然而现在他面临的却是无法动弹的局面，三分抑郁，四分愤懑，每日朝堂上大大小小的事务，已经出现的以及即将出现的难题已让章帝放弃了原来的想法，政局原来并不似他从前想象的狭路相逢勇者胜那样简单。

　　这位掌权没有多久的皇帝，似乎已经有些迷茫，何对何错，何去何从，这一次他又该偏向哪边，纵有贤臣良将，危机袭来，他终究是缺了掌握全局的实力。

　　山雨欲来风满楼，在继位不到两年的时间中，章帝深切体会到如坐针毡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精神上与身体上的疲惫几乎让他倒下，即便是在被先帝压制最厉害的那段时间，他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

　　在某个瞬间，这位新上任的帝王，甚至会对那堆积在一起的公务与朝政产生发自内心的厌恶与烦躁不安。

　　我一定能比他做得更好，至少，我不会再讨好那些世族。

　　在还未继位时，那位不算年轻却几乎没有半点实权的储君在从东宫望向立政殿时总是带着这样的想法。然而当年的豪情壮志却变成了他的负累。

　　看啊，看啊，他并不是像他自己想象的那样贤明呢。夜深人静时，他总能听到宫殿暗处传来这样的声音，细碎却无孔不入的，嘲弄般钻入他的耳中。不是没有遣人清查过，宫中自然没有什么异物。

　　其实章帝，是真的不了解他的父亲。

　　端帝在世时是装糊涂，慈悲老迈，谁能说那不是伪装。那位精明的老人有着一双能看透全局的眼，也有着非同常人的气度，在无意中被问到对先帝的感受时，穆西这样回答，她在说话时也不禁肃然起敬，甚至带着罕见的郑重。

　　其实在端帝与她最后一次博弈时，病入膏肓的老人曾说出一番让穆西十分动容的话。

　　“你不会入宫，我就不必担心后宫专权，而你若愿意入宫，后宫干政未必不是好事，只是以你的性子，恐怕要苦了其他妃嫔，不过若是这样能换来天下的清宁富足，对姚家来说，也并不是赔本的买卖。”

　　“您就不怕我夺权自立么？”

　　当时回应她的是一阵轻笑。

　　如果章帝能听到这样一段对话，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滴漏中的水已经流去大半，青紫的琉璃在烛光的映衬下更显迷离，立政殿中一派宁静肃穆。

　　内官小心翼翼的走了上来，“陛下，该安歇了。”最近这位主子的脾气比从前大了许多，就连他这从东宫过来的老人都多次受到责难。

　　“太子呢？”章帝叹了口气，他抚着额头，自出事之后他就让太子搬到了立政殿的偏殿中，年岁渐老，他越来越觉得疲惫，许多时候，章帝都愿意将事情都交给自己最亲近的儿子。

　　“殿下今晚宿在了锦芙园。”内官有些为难得答道，果然看到章帝面上出现震怒的表情，好在章帝并未发作，他挥了挥手，终是让所有人都退下。

　　先帝去世，其中一道密旨，就转为颜穆西而发。

　　那个从稚龄开始就为皇室效劳的女子，或者说成合作更为正常，虽然不服，他却知道当年端帝对颜穆西的宠幸并非没有道理。近二十年并无大灾，然而这却不代表连年丰收，那人这些年一直扮演着敛财者的角色，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的确贡献良多。

　　章帝对穆西的厌恶，是来自她眼中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淡然与隐藏在温柔外表下的桀骜不驯，他对那样骄傲的人似乎有一种天生的厌恶。

　　就连章帝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在第一次见到还是女童的颜穆西时，他就已经带着那样的感觉。

　　只要颜穆西不危害社稷江山，就由她去吧。

　　在去世的前一刻，端帝对即将掌握江山的儿子提出的建议正是如此，所谓居安思危，他当时的确考虑到突发灾祸的可能性，现在章帝回过头去，才发现当年老爷子并未夸大颜穆西的价值所在，即便早已脱离了朝中的支持，她在某一方向上的势头仍是锐不可当。

　　世族兴建百年，自然不好下手……

　　这样也好，在空无一人的宫室中，章帝缓缓摇头，下一辈的事情就多少如了他们的愿吧，姚浠到底还是他最疼爱的儿子。

　　随手打开一封奏章，那正是要迎接朵萨质子南荣迦华进京的折子，无非是询问规制如何礼仪如何。

　　十年前那一战，朵萨战败，当时两位皇帝在边境线上立下盟约，而根据他们达成的某种协议，朵萨罗宁王之子南荣迦华将往京都——直至他接替王位方可回国，而届时朵萨则会另外派出皇亲作为永世交好的见证。

　　若按照大宣的叫法，罗宁王或者叫做大将军王更为合适，南荣家自建国以来世代掌兵，至今已传了十六代，据说罗宁王妃早逝，而那位王爷用情极深，所以王府中也就只有一位世子，分量不可谓不重。南荣迦华成行，则不必担心外患，这对现在的大宣来说，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其实再往深层想去，南荣迦华被当作人质送出，未尝不与朵萨的内部争斗有关，只是此时的章帝，已经无暇顾及邻国的争斗。

　　若在太平时候，章帝不能不算是一个爱民的好皇帝，然而现在的情况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就在他渐渐将目光放到民生之上时，京中的一些事情，他反而无法顾及。

　　与宫城的寂静相比，位于东城一侧的荣亲王府则要热闹许多。

　　这里几乎可以用张灯结彩来形容。

　　年过花甲的荣亲王是一位看起来非常冷厉的老人，然而此时他的嘴角却带着淡淡的笑容，而已不年轻的世子则毕恭毕敬的立在他身边，脸上却是完全显现出来的喜悦。

　　这天下午，东宫传来足以让整个王府沸腾的好消息，嫁给储君的白芸郡主已经确定怀孕。这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如若顺利，那将是太子殿下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是男孩，那……

　　老迈的荣王已经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如若不是孙女怀孕，他甚至已经做好向颜穆西示好的准备，但只要太子将有子嗣的消息传出，一切都将不同。

　　“明日颜穆西那边……”荣世子期期艾艾的说，自妻子病重，他就不太想再见到那个在上次宴会中表现的太过诡异的女子。

　　“见，怎么不见。”荣王沉下脸，“我倒要看看那个颜穆西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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