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旧影:焚城雪

作者:且闻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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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应舒贺的话筒掉落在桌上,整个人无力的倒在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人走进来,是一个穿着卫戍服的人,应舒贺看见那人,几近冷酷说:“消息有误。”
      那人摇了摇头,关上后面的门,脱下帽子,道:“是他们突然改变了计划。他们改变原计划在路上袭击陈晔平,北豫铁路却没有出事。”
      应舒贺狠狠敲了一下桌子,杯子里的水洒出了一部分。他气急了,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道:“为什么?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他们会改变主意?”他重心不稳,差点倒在椅子上,那人抓住他的肩膀,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道:“你冷静一下,为今之计我们要先改变下一步计策。”
      应舒贺道:“下一步计策?连个内鬼都抓不出来,人家在明我们在暗,哪儿还有下一步计策?”
      那人见他这么说,短叹了口气说:“你先去医院看看陈晔平。幸好昨天下了雨,他们摔下去的山坡是湿地,火没有烧到他身上,他伤得很严重。”
      应舒贺立在原地不再答话。那人戴上帽子,临走前对他说:“我们已经有了线索,三天后告诉你那个内鬼是谁。你要对我们有信心。”

      蓝天最近很是湛蓝,风吹得无限柔软,陈家山上的一处养马场里,几名仆人从马圈里牵了几匹幼马出来。一匹背上长着红色鬃毛,一匹漆黑的马身只有四只马蹄是白色的。扶侍二少爷的管家见二少爷毫不犹豫要了那只背上是红色的小马,于是让仆人把其余的马牵了下去。
      因着二少爷不会骑马,那些小马也是刚刚经由马师训练的,全程都要有人在后面跟着,以免马不受控制。
      二少爷天资聪慧,马师稍一指点,他就跨上马鞍,小马都和他一般身量,上去浑然不吃力。马师牵着缰绳溜了一圈马场,那马儿也是乖巧,头一次有人骑在它身上也不闹脾气,连马师都说这匹马品种优良,性格温顺。就这样,待得二少爷以为能驾驭这匹马了,就从马师手里把马缰要了过去,嚷着要自己一个人试试。
      马师回头看看管家,管家见二少爷那般执拗,也只好由他去,只是千叮万嘱不要摔下来,因为这些还未完全驯服的小马随时都会耍野。马师站在原地自信道:“你放心,这种马的品行,稍稍训练就可以,我养马几十年,还不知道么?”
      管家听了马师这番自信陈词,倒也是信了,心里稍松了口气,看着二少爷骑马。二少爷骑马是有天赋的,还未过半日,他已轻车熟路跑完马场两圈。管家在那里大喊“好”,鼓起掌来,二少爷冲他们招手。正跑完第三圈时,那马儿却忽然掉转方向,朝着出口跑去。马师第一时间看见了,一边朝那边跑去一边给马打信号不停吹着口哨。
      他们赶到的时候,二少爷情急中狠狠拽着马缰,把马弄受惊了,那马正处年幼,四下乱跑,绊倒在一块石头上。他们看见二少爷已经跌落下马,滚下山坡摔在那块石头上,左腿动弹不得。
      两人都惊了,管家连忙抱起二少爷上了自家汽车,加急开下山去找大夫。
      “二少爷膝盖受损,又因为撞在石头的尖锐部分,受伤的程度不小。但是不用担心,二少爷年纪小,自愈能力强,只是以后不要再摔到腿就是了。”
      大夫这么说,陈老爷和夫人都放下了心。夫人哭得眼睛都红了,因着心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现在左腿肿的跟核桃似的,碰也碰不得,骂也骂不得。陈老爷转过身看向他,管家自知没有照顾好小少爷,忙跪下来求饶。夫人擦了擦眼泪,说道:“算了算了,再怪别人也没用。只要成南没事就好。”
      这时二少爷睁开眼睛,他额头上的汗都被夫人拭干了,有气无力地说:“娘,不能怪金管家。是我……是我要骑着马出去,所以掉了马头。”陈老爷和夫人见他都这么说,也再也不好责怪管家。稍晚时候,夫人收拾了心情说:“老爷,我带成南去老宅住一段时间。”陈老爷点头,第二日就让人备了车,准备了些东西,回了老宅。
      在老宅住了半个多月的光景,二少爷的腿逐渐恢复了,可夫人始终不放心,她在经室念经的时候让宅子里的老妈子跟着,切勿让他随意乱跑。
      可是二少爷天性顽皮,哪受得住老宅子里的清静寂寞,他能听见墙外孩童的嬉闹声,于是有了憧憬。一日下午,老妈子在厨房里烧饭,他坐在板凳上,老妈子烧着木柴火等着饭煮熟,于是便打起了瞌睡。
      他趁着老妈子睡着偷偷溜出后门。可是一走出来,适才那些孩童的欢笑声都不见了,声音似远似近,他循声走过去,跨过一扇木门,里面有一个碧绿的水池子,除了这个什么也没有。他望了望,什么也没有正要回头时,忽然背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整个人都跌进了池子里。
      他在水下隐约看见几个人影,还听见几个小孩的笑声。他大惊,划动双手想要游上去,可突然感觉左腿剧烈疼痛,他的腿使不上力气,他拼命划着双手可怎么游也游不上去,最后只能任凭整个身体沉下去。
      就在他闭上眼之际,有一个人拉住他的手,狠狠拽了上去,把他拉出水面。他在水里看见,那不过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头发不断滴下水。旁边有人说:“我们怎么知道他不会游泳?”
      那女孩子大声道:“闭嘴!你们就会欺负人!小心我去告诉爹,让他告诉你们爹娘,以后都休想来上课!”
      那群小孩子再也不敢说话。
      他从胃里吐了几口水,才缓缓睁开眼睛。一霎那,白日光直逼他的视线,泛着一圈一圈光晕。

      周围的黑暗和消毒水的味道让他的意识醒来,只是眼皮十分疲惫怎么也睁不开,感觉到左腿隐约的疼痛,他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稍稍动了手指,然后又昏睡过去。
      医生轻轻关上病房的门,走远几步,应舒贺跟在他后面,问道:“他怎么样?”
      医生面无表情道:“已经脱离危险。你可以放心了。”
      应舒贺疏了口气低下头,又问:“那医生,他的腿怎么样?”
      医生深吸一口气,然后十分抱歉的跟他解释说:“我只能很遗憾的告诉你,病人的双腿被压在车底下很长时间,神经受到了强烈压迫,而且我们发现病人左腿膝盖曾经受过伤,这次又受到这么重的车祸,恐怕……”医生顿了一下,声明道:“他的左腿再也不能正常活动了。”
      应舒贺的脸沉下来,一时呆在那里,说不出任何话。医生左右为难可这时也不好走掉,这个时候,田兆年的车队进了城里,沈丹钰跟着赶到医院,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不幸的消息,她震惊,慢慢向这里走了几步,她问:“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医生低下头不知该如何,他在医院做了那么久的医生,遇到过千万种像他们这样的病人家属,只能道:“很抱歉,我们没有这个能力。”
      医生这般态度他们心里都已经有底了,应舒贺一拳头捶在了冰冷又硬的墙壁上。医生待了一会儿,拍了拍她的肩膀才走。
      过了一会儿,田兆年走到他身边,平静说:“跟我来一下。”
      应舒贺回过神去,才跟着田兆年走出去。

      她轻轻推开门进去,见到的是陈晔平身上插着许多根管子,这家医院是洋人开的,设备先进,左边还摆了一只机器,亮着屏幕,病房里只有机器“滴滴”地声音。陈晔平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一样,他的额头、手臂到手腕都用纱布厚厚包裹着,大大小小的蹭伤,白布洇出淡红的血色,而最严重的是他的腿,他从车下被人救出来,两只腿都已无法支撑,左腿被压的骨肉鲜血淋漓。
      她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也不再去看,关上病房的门靠在门上,好一阵子都没有缓过来。
      她从未亲眼见到一个人伤得如此严重,却还能在惊险万分的袭击中撑着活过来。她靠在门口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出了医院,避开田兆年的卫兵,找到一个电话亭进去打了电话。这回里面的人接的快,很快里面传来一声“喂”,她只说了两个字“是我”。
      方世俨说:“你都知道了?”
      她简短地回了句“嗯”,方世俨在电话里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派人来接你。”
      她有几秒的呼吸停止,脑袋一片混乱,不知为何,她变得犹豫不决,很快她说:“我还不想走。”
      方世俨想不到她会那么说,电话里有短暂的沉默。他道:“为什么?陈晔平昨天傍晚遇袭,你都知道了。你不是答应过我,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她说:“陈晔平在医院里,他还没有死。”
      可是方世俨错意了她这句话的意思,他在那边急切地催促道:“小钰,你听着,这回无论如何你都要回来,回到我的身边。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说到这里欲言又止,随即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离开,就算陈晔平没死,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不死也会落个残废……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我立刻派人——”
      她不愿再听下去,只是想要快点结束这次的通话,没等他说完她在电话里说:“你放心,我会保护我自己的。等……等过几天,情势若有好转,我一定去找你。”
      方世俨在电话里“喂”了好几声,她挂电话时还听见他在那边大声的说了句“等等”,可她还是立刻挂线了。回头望了望两边,见没有人她走出电话亭。
      天气转凉,她将外面罩着的毛衣往胸口掖了掖,迎着风走回去,踩到几片树叶发出“咔咔”地响声。什么叫情势好转?连她也不明白。
      她也不知为什么情急之下说出这句话来,连她现在也要反复掂量自己这句话……只是未免觉得自己太擅作主张,明明答应好方世俨,算计完陈晔平就回到他身边。她曾经无数次的憧憬过,如同他们还在校园里的时候,青涩岁月,可是恍然之间竟过了好些年,时间过的真是快……
      可是心底有样东西在牵绊着她,她不能走,她不能这么不了了之……她也不懂,只是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走……

      陈晔平一出事,首先影响到的是两军联盟,杜雨亭让陈晔平去外港做一回说客,没想到半路上出了这种事。田兆年这里也为了各种事焦灼,东北有日本人涌进去,双方已经开战两日。东北将领向田兆年增援派兵无果,杜雨亭暂时也不给回复,于是向全国通电大骂田、杜蛇鼠一窝,国家有难,眼看东北兵力不足,日本人就要平了东北,却连兵都不肯增援。
      应舒贺劝道:“这样不行,你给我一张通行令,我带兵去东北。”田兆年坐在那里,迟迟不肯答应,只说让他再等一等。应舒贺道:“等?你想等到什么时候?那可是我们的地盘!你好好想一想。”
      田兆年冷眼看了他一眼,过了很久,才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通行证,放下桌上道:“拿去,你想带多少兵就带多少。”
      不一会儿,外面有人敲门,田兆年说了声“进”,那卫兵推门进来,向他们二人敬礼,报告说:“医院打电话来,陈参谋长醒了。”
      应舒贺回过身,霎时面露喜悦之色。

      陈晔平醒的时候正是晚上,病房里十分安静,窗外只有树叶沙沙作响。他的手指微动,终于感觉到一丝力气,他微微睁开眼,屋子里的光线昏暗,他四下张望,只看见沙发上有一个人睡在那里,一团黑黑的影子,却看不清是谁。过了一会儿门从外面打开,然后灯光一亮,身穿白色护士服的护士推着车走进来。
      明亮的光线让她醒来,正要掀开身上的衣服,却听那名护士激动地声音说:“病人醒了。”
      护士看见陈晔平微睁开的眼睛,像是看见了奇迹一般,激动地跑出去唤医生进来。她听见了,立刻穿上鞋,走过来看,陈晔平微偏头注意到她,她轻声说:“你醒了?”他本想说话,发现自己声带受阻,也动不了,只能稍稍眨眼。
      护士带着医生很快就进来了。病房里顿时多了很多人,医生先问陈晔平感觉怎么样,然后给他做全身检查。她见大家都在忙碌,这里没有自己的事,于是关上门走出来。
      她披着那件毛衣立在走廊尽头,这里有一扇窗户,恬淡的月光射进来,把她半个影子映在墙壁上。她的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发现自己白天那般焦虑不安已经完全消失了,有的却是一阵轻松。她连刚才睡着时都提了半分警惕,不敢睡得沉。这么想了一会儿,看着窗外的月亮,她突然很想睡觉,旁边有一排椅子,她坐下,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再次醒过来时是护士叫的她。护士从病房走出来找她,环顾四周见她一人在椅子上睡着了,轻轻叫了叫她,说:“小姐,病人找你。”
      她醒过来,自己的头半靠在椅背上,不禁寒背打了个哆嗦,身上虽披着毛衣却感觉到双手一阵冰凉,她连忙起身,边走边问护士:“你们检查完了?”
      护士却说:“医生早就走了,病人中途睡过一次,刚才我进去换药病人醒来,问起你去哪儿了,说要找你,我才出来找你,看见你在椅子上睡着了。”
      她这才抬头看走廊墙上挂的钟,却是凌晨三点多,不觉惊了,自己睡了这么久。她开了病房门进去,病房里灯光暗暗的,她看见陈晔平睡在那里,闭着眼睛,感觉到他的气息微弱。她走到病床边,恍然发觉他比白天见他的时候气色有了些许好转。光线下他脸庞的轮廓线条更加清楚,眉间也不再蹙着,只是嘴唇干裂的厉害。
      她见这般忽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从心底涌出一股酸意,直上鼻尖和眼睛,连她也觉得奇怪,这种感觉就像此时病房里的温度,灌了暖气,不像走廊里的温度那样刺骨的冷,把人冻醒。是一种温暖,能安心好好睡一觉的温暖。
      她放轻脚步走向沙发去,忽然陈晔平醒了,看向她说:“你去哪儿了?”
      见他缓缓睁开眼,说话声音微弱,她特意凑上前回答他:“我在走廊上睡着了。你找我?”
      陈晔平深深看了她一眼,轻说:“没事,就是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还以为,你走了。”
      她弯着腰听他轻微的说话声,双手紧紧抓着毛衣往领口拉,她说:“我能去哪里?”
      陈晔平目光投向她的手,她因为在走廊间睡着了,十指都被冻得通红不觉开始发抖,他这才确定她没有说假话,对她说:“累了就快去躺在沙发上睡一会儿,过几个钟头天就要亮了。”
      她松了口气,暗自庆幸他别无他话,再没有问她别的。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告诉他的伤势,他的左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活动。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这一回眸,竟发觉她第一次如此清晰看见他的眼,并没有自己印象里的冷峻逼人,而是柔和的目光,此刻他的眼睛里带着些许憔悴,她忽然心一恸。
      她再次回到沙发上,这次再也没有睡着,纵然屋子里的暖气很是温暖。

      早上七点多钟,医生就进到病房,因为院长知道陈晔平的身份,找了医院里最好的医生来照顾他,这些人也不敢怠慢,检查的时候都格外细心,问了很多问题,陈晔平不便多说话,就都由她在旁说。
      短短二十分钟的检查,医生合上病历正要走,陈晔平躺在那里问道:“我什么时候能下床?”
      他这么一问,医生和她相互看了一眼,医生说:“你要在床上修养一些时间,我们还要给你做进一步检查。”
      医生说完带着几个护士走了。病房的门关上,只剩下他们两个。她去倒了杯水,然后放在床边,陈晔平的背枕着两个枕头,手臂上还贴着几根线没有撤除,过了好久,他问道:“今天几号?”
      她回答:“十月一号。”
      他很快闭上眼睛睡了过去,再也没有问别的。她心里感觉到如释重负。
      待得中午时分,田兆年和应舒贺来到医院。护士在给陈晔平分配流食,陈晔平想要起身,田兆年一个手势让他不用起来,看了看他就出去了,剩下的是应舒贺。应舒贺显然有话同他说,当病房里只有他们二人,陈晔平对他说:“我不知道会出这种意外。”
      应舒贺视线盯着地上,说:“我也是。没关系,你先在这里待着,外面的事有我。”他于是说出自己要带兵去东北打仗的事。陈晔平沉默,然后对他说:“太冒险了,一列专列能运多少人?”
      应舒贺坦然道:“我是一军主帅,大敌当前怎么也要冲在前头。”他说完笑了笑,陈晔平却笑不出来,最后声音里略有歉意道:“拖累你了。”
      应舒贺忽然一脸严肃,对他说:“不要说这种话。”
      他也不再说话。
      田兆年和应舒贺在医院里逗留了一个钟头走了。临走前,陈晔平睁开眼睛叫住应舒贺,应舒贺身形一顿,还以为他要说什么,听他道:“给我一把枪。”
      他这么一说,应舒贺想都未想就把随身携带的配枪卸下给了他,塞在他的枕头下,只道:“里面只剩下三发子弹。”
      他们走后,她回到病房,陈晔平当时还未睡,问道:“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他这么一问,她去了洗手池的镜子面前照了照,说道:“应该是外面有些冷。”
      他没再说话,等到他睡下,她心里犹未平静,想着一些事,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一直到晚上,医生和护士都在傍晚来过,遵照医嘱,护士来撤掉他身上剩下的线,把机器的电线拔掉,待把那些东西收回去,医生正要走,陈晔平又问了一遍:“医生,我的腿什么时候能恢复?”
      她一怔忡,连同那医生也是。医生欲言又止再次向她一望,她投去一个眼神,医生道:“不要急,会好的。”
      这次他没有沉默,像是猜出了什么般,用怀疑的语气道:“那是什么时候?请你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
      医生怔了怔,他知道病床上的人的身份,说话不敢强硬,可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实话,眼神再次向她看去,她见局势收不住,忙道:“参谋长,你就听医生的。医生说你还不能下床,而且伤了腿怎么会好那么快?”
      医生见状接话道:“是的。请你不要着急。”说罢不在这里多停留,很快就离开了。
      当晚等到陈晔平睡着她才回去睡觉,睡得朦朦胧胧,出了许多虚汗,房间里格外的暖和,可她却觉得脊背传来丝丝凉意,缩起身子把盖在身上的衣服裹严实了。这一觉睡到天亮,窗外已是白光一片。

      应舒贺是上午来的,他本想跟陈晔平告别,然后坐中午专列去东北,可没想到人刚上楼就听见病房里一阵喧哗吵闹,等走到门口,病房门开着,里面一片异常沉寂。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他一走进去,看见病床上的人,陈晔平坐在床上,两只手抵着额头,看不见他的表情。应舒贺看了一眼屋子里的人,他们全都静默地站着,而陈晔平那只腿露在外面,上面缠着厚厚的纱布,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说:“你……”
      只见陈晔平手上青筋暴起,肩膀抽动,然后开始阵阵颤抖,像要爆发一般。身旁的人都以为他想要干什么,应舒贺都提了一颗心,而陈晔平只是随手将身边的某样东西摔在地上,发火喊道:“都给我出去!”
      医生和护士立马出去了。应舒贺站在病床前,见他躺在那里,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他的脸到脖子都涨红了,仍看见他的咬牙切齿,嘴唇的干纹撕裂有血溢出来。看出来他什么都知道了,而且心里难以遏制的怒火。过了好久,应舒贺悄悄走到他身边,缓道:“听着,不管你的腿好不好的起来都没有关系。我可以给你找最好的洋医生,最好的医学治疗,你肯定能恢复好的。”
      陈晔平恍若未闻,连动弹一下都没有,他近乎在绝望的边缘。
      应舒贺双手撑在床上,在他耳边说:“我一定会按照你父亲的嘱托照顾好你,你在担心什么?你还有我。”
      提到父亲二字,陈晔平这次略有所动,应舒贺继续道:“这段时间你好好在医院养身体,等我回来。”他用力隔下陈晔平的一只手,再次叮嘱道:“听到我说的了吗?”
      过了一会儿,看见他略微应声,声音不轻不重,应舒贺这才放心起身离开。她一直站在门外,应舒贺看见她,只是稍稍向她示意,她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于是点了点头,应舒贺下楼离开了。
      她站在门外很久才走进去。陈晔平依然躺在那里,她用极轻地脚步声走进去,然后却觉得自己不应该进来,又想走出去。这一日傍晚,医生依旧过来,只是这次医生问他什么他都不说话,他已经一整天都未曾说话。她在旁边听着,护士做完一系列检查,便和医生走了。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会触怒他,他现在是敏感时期,谁都不敢和他说太多。
      他们一走,她也走了出去,适才医生走的时候递给她一个眼神,她便借机跟出去。到了外面,医生和她说:“病人这样子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你要多劝导他。”她道:“好的。”嘴上连连应着医生的嘱咐,可内心已经百般错结。
      她抱紧双臂在走廊上徘徊,迟迟没有回去,直到看了墙上的钟,才知道时间一分一秒过得那么快。
      等推门进去,却发现陈晔平自己从床上起来,两只手抓着桌子的边缘,左腿悬在空中,努力的想让自己走路。她差点惊呼,跑着上去扶住他,陈晔平一只脚不稳,上半身向前倾,碰倒了桌上摆的水杯。
      他是费了把劲才磕磕绊绊走到这里的,额上隐约冒出几颗汗珠。可是就是她多此一举的想上去帮他,他声音低哑不带一丝情感地说:“别碰我。你走开。”
      她只得慢慢收起手,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只能在一旁看着他。看着他手紧紧抓住桌角的边缘移动,平时几步的距离竟花费了五六分钟。他扶着沙发背吃力地走到窗台前,背影削瘦又似无助,而她只能站在那里冷观,兀自捏住了十根手指,越抓越紧……她体会不到自己此时的心境是什么,只是明白知道自己是害他变成这样的间接凶手……
      她也想一走了之,她早就报了仇。可是走到这一步,她却不想走。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她发现他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冷血,自己在司令处的日子过得毫无险阻,好像也是受到了他的照顾……想到最后却发现自己是如此心软之人,可能终不适合待在这种地方……竟对仇人有怜悯之心。
      陈晔平站立在窗前望出去,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脚撑不住了,他转过身想要回床,竟一时间忘了自己已经不能和从前一样,身后没有支撑的东西,他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她眼疾手快,嘴里不住“啊”了一声,连忙冲上前,人“噗通”一声半跪在地上,还是搀住了他。陈晔平这么倒下来,好久都没有再起来,两个人就那么待着。正当她要大声唤人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异常沉重的呼吸声,瞬间内心五味杂陈。
      医生还是不建议陈晔平现在下地,可是陈晔平坚持,谁的话也不听。他心里掺了很多事,想要快点让自己站起来,他不顾医生多番嘱咐要了一只医用拐杖,在病房里熟悉用拐杖走路。他只让她在一边看着。他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十圈下来看得出来他精疲力竭,额上的汗顺着发鬓落在地板上,明知道自己体力将尽也不管,直到熟悉了能用拐杖平稳行走为止。
      没过两日,陈晔平可以独自一个人用拐杖走路行动顺畅。这日他让医院里的人拿了报纸进来,他就站在沙发旁把那份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叠好搁到茶几上。就在此时门外有人敲门,陈晔平不知是谁,说了句:“进来。”
      门一开,进来的是全大成,陈晔平没想到是他,转过身去渐露出多日没有过得笑容。全大成走到他面前,给他敬了个礼,陈晔平道:“你怎么回来了?”
      全大成进门来没想到陈晔平能站起来了,而且脸色还不错,心里放了心,于是说:“总长不放心您,让我回来看护你。”
      陈晔平拿起搁在旁边的拐杖,指了指那边的沙发说:“过来坐,我有话和你聊。”
      全大成见他这个样子本想上去搀扶,可知道陈晔平一向心气傲还是忍住了,走在他后边等他坐下然后跟着坐下。他们在聊天的时候,只是没聊多久,门从外面开了。沈丹钰手里拎着一些水果进来,她意外看见了全大成,他们见过几面也算互相认识,她把东西搁在桌上,礼貌说:“全副官,你怎么来了?”
      全大成看到她时方才还和陈晔平笑语,立刻眸光一凛变了脸色,也不回答她,只是近乎冷漠的点头,然后站起来对陈晔平鞠了一躬,道:“总长让我在他回来之前保护您,这段日子我都会在这里,有事就叫我,我先出去了。”
      陈晔平点了点头。他说完后就朝门外走去,和她擦身而过时特意放慢脚步,深深看了她一眼。沈丹钰只觉得他很奇怪,他看她的眼神更是怪异说不清楚,令她后脑勺发麻。
      全大成一出去,她对陈晔平说:“全副官不是跟随应总长去了东北吗?”
      陈晔平只道:“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突然回来了,说是奉命来保护我。”他笑了笑,她眨了眨眼,意外的看见他这么多日子第一次笑,看得久了,陈晔平注意到问她:“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她随即摇摇头,便说:“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中午要吃什么?”
      陈晔平想都未想就道:“随你。”
      她点点头,于是又开门出去。全大成一直在病房外,她上去问:“全副官,我要出去买午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一份。”
      全大成身装笔挺站在外边,犹豫了很久,最后看了看身后的门,然后说:“不用这么麻烦,我跟你一块儿去。”
      这么说她也不好说什么,他们两个人结伴出去。全大成和她保持一米的距离,走在她后边不远处。她回头看一眼心里只是觉得奇怪,却说不上来为什么。
      平时她出门买饭只需要十分钟,这次他们出去买饭用了半个钟头,因为路上遇到一个小插曲。虽是意外,但也让她心惊肉跳一直泛着嘀咕直到回病房。
      陈晔平听到他们过马路时,她差点让一辆汽车撞到,幸而司机及时刹车,她才躲过一劫。陈晔平问道:“这么大人了怎么连过个马路都不会?”她却说:“那辆车开得快,我就觉得身子忽然向前一轻——倒像是有人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我整个人就扑了出去。”
      陈晔平看向全大成,让他很意外,全大成的眼神里含着一丝坚定,让他很奇怪。全大成低下头拿了自己的那碗饭说:“我去外面吃,您有事就叫我。”
      全大成关上门出去。到了黄昏,陈晔平忽然喊腿疼,全大成开门进来,眉心微蹙,赶忙去叫医生。医生一来,全大成就叫上她出来,里面只留医生和护士。全大成在走廊上问她:“参谋长为什么会突然腿疼?”
      他的语气像是审犯人一样,很强硬。她微有诧异,对全大成道:“我不知道,他这两天都好好的,我也不清楚他怎么会突然喊腿疼。”
      全大成直盯着她的眼睛,想要知道她是不是在说谎,却始终看不出来什么,只是冷不丁撂下一句:“最好是这样。”
      她倏地抬起头,和他冷峻的目光相接,眼里满是不解,却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在原地站着。
      医生出来了,对他们说:“他这几日下地心急,练习走路太多,所以引起左腿神经短暂抽经,所以要多卧床,不能再像前几日一样每天走路。”
      他们听着,医生走了,她回头瞪了一眼全大成,眼神里颇带着恼意。全大成却浑然不在意不理会她,率先推门进去,叫了声:“参谋长。”

      十月天转凉,夜里刮风,窗外的树掉下无数片树叶,半夜三更外面更是下了一场急雨。哗啦啦地雨点连续打在窗玻璃上,不过一会儿雨缓下去,下起了细雨。病房里关着灯,只有窗户的帘子没有拉上,幽幽地夜光照上墙壁。
      她缩在沙发上睡得很熟,月下她乌黑的头发和一张柔和的轮廓深埋在枕头下依稀看得很清楚。不知到了深夜几点,有人悄悄推开门,脚步很轻很慢十分谨慎,那人将门关上只剩一道缝隙,走进去先看了病床上的人一眼,确认人已经睡下了,然后慢慢把脚步移向沙发上的人。
      墙壁的倒影上,那人黑黑的影子从腰际掏出一把匕首,扬起手,要对沙发上的人下手,刀光一闪,划过墙壁,她睡在那里还不知道自己正面临着危险。正当那人就要手起刀落之时,太阳穴被一把枪抵住,那只枪的洞口对准他,他瞬间愣了愣。
      那人慢慢回看,陈晔平不知何时下地,他轻轻叫了一声:“参谋长……是我。”
      陈晔平低沉着声音对他说:“出去。”
      全大成内心挣扎了一番,想要向他解释,陈晔平扣着扳机的手指微动,重复道:“滚出去。”他犹豫一下才将手收回来,匕首慢慢收回去。他们互视一眼,陈晔平的目光灼灼看着他,全大成只好失望的转身走出去。
      他关门时余光望了沈丹钰一眼,不禁冷哼了一声,没想到关门的声音很大。他因左腿疼痛医生让他卧床,一下子撑不住,还没回到床上就膝身跪了下去。
      她一下子惊醒,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声音。她摁了开关灯倏地亮起,却看见陈晔平跪在地上,半个身子撑着床,她连忙上去扶他说:“你怎么了?”
      借了她的力,他回到床上,摇头只道:“夜里下雨,我想把窗关上。”
      她回头望去,发现窗户没有拴好,发出砰砰地细微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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