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爱别人了

　　不受家庭干涉办完手续一个多月，尴尬地在学校里跟父亲抬头不见低头见，郝然一直压抑着的负担和情绪，终于在“偶遇”陈孝征的这天晚上绷不住弦了。七点多钟，郝家刚刚吃完饭的时间，高知衡把郝然送到了许久未归的家门口。

　　奶奶房里的灯还开着，在外头的枯枝上投射出一片暖黄，电视机的声音很是热闹，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郝然心里头酸酸涩涩，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奶奶这阵子以来怎么样了，孙辈的日子过得不好，老人看着得有多揪心啊。奶奶总把她看得比自己还重的。

　　郝然站在院子里头吹了会儿冷风，踢踏着草坪结霜的枯草犹豫不决时，郝志鑫推开门，抱着胳膊瑟缩地走了出来。

　　“哎妈呀~”她吓得一个踉跄，手里的垃圾袋砸在地上，“吓我一跳，谁啊？！”

　　郝然比了个“嘘”的手势，怕她惊着奶奶，说：“是我，你别一惊一乍的……”

　　郝志鑫定睛一瞧，才看出靠着院门的黑头发白大衣女人是她的亲侄女：“哎，怎么是你呀，回来也不说一声，鬼鬼祟祟的，我还以为见了那啥呢……快进来吧！”

　　郝然看着姑姑神态自若的样子，说话的口气也跟往日一样没什么遮拦，吊着的一颗心放下了不少，家里最近的氛围还好吧，看来。她走近了几步，问：“奶奶没睡？”

　　郝志鑫把垃圾袋往院子门外一扔，夹着手臂往家里蹿：“没呐，你还不快进来！”

　　“好。”

　　郝然跟在姑姑后头进门换鞋，自己的拖鞋还在，屋子里也如往常一样暖和，她把包挂在门口衣架上，倏地听见二楼传来一声关门声。她下意识抬头张望。

　　“你怕什么，你爸回屋了。”

　　郝志鑫觉得侄女这婚一离，胆子变小了不少，和当年的自己如出一辙，像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一样，诚惶诚恐，生怕每走一步都是错。

　　“没有。”郝然把头发绾到耳后，反驳一句却没什么底气。

　　郝志鑫明白她的心情，便不再为难她：“你奶奶看电视呢，你去陪她吧，我正好回屋理个账……”

　　话没说完，人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了，大厅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郝然一个人。

　　几步之外就是奶奶，但每踏一步都艰难。郝然磨磨蹭蹭走到房门口，里头传出来几句京戏，她敲敲门，轻唤了一声：“奶奶，我来了。”

　　“谁？”

　　“我，然然。”

　　郝然心口提着一口气，推门进去，奶奶斜靠在床边，手里头正在勾一只小孩穿的袜子。

　　“奶奶，我来了。”郝然站在门边，心里突突跳，担心自己的突然出现会再把这个受不起惊的老太太气着。

　　奶奶推了推老花眼镜抬头看了一眼，拉了拉披在身上的毛披肩，似有若无地说了声“你还知道回来啊”，便继续把目光集中在小袜子上。

　　“开学了，学校事情多，我……”郝然苦笑一声，“对不起，奶奶……”

　　“行了，坐吧，”奶奶用毛衣针指指床边，“你现在跟我疏远了，没时间回来就算了。”

　　从奶奶的表情，郝然看不出什么，但她的语气明显是对孙女失望的。郝然听着揪心，想再解释，却怕越解释越与自己希望的背道而驰。

　　离婚，大概是她26年来，做过的最让奶奶失望的一件事吧。她没法再像以前一样，按照犯了小错的惯例，抱着奶奶的手臂撒娇祈求原谅。奶奶也许看都不想看到她。

　　“奶奶，您身体还好？”

　　“好的很。”奶奶口气生硬，“你呢，离了婚，一个人过得还好？”

　　郝然咬咬牙说是。

　　气氛僵硬得诡异，郝然和奶奶之间从来没有这样过。两人一起看了二十分钟的节目，郝然觉得没法再继续下去了，胸口好像有什么湿气正在溢出，她看了一眼闲若无事的奶奶，起身欲走。

　　“孩子，”背后传来一声衰老的哽咽，“是奶奶对不起你……”

　　郝然惊得回头，奶奶已经老泪纵横了。

　　“奶奶！您别这样……”郝然抱住她的肩头，“哪能是您的错啊，是我不好……我不好……”

　　用了多少意志力在这个夜晚忍住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郝然也哽咽着，她看不得任何人为她哭。

　　“不！”奶奶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摇头，像小孩子发脾气似的，“就怪我，要不是我一直不希望你们离婚，你就不会受这么多苦了……然然，我都知道，你受得苦我都知道……”

　　“奶奶……”

　　“我不该装疯卖傻，不该骗你，不然你早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然然……”奶奶牵起郝然微凉的手心，弓着背情绪没法控制，“我本来以为孝征那孩子只是不会表达，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能好好走下去的……是奶奶的错，夹在你们两个中间，让你动摇，让你为难……”

　　郝然怔住了，她从来没能想到，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奶奶不是不记得了吗？那些难熬的过去，她的过去……

　　“我们郝家，没有一个逃得过，我一直希望，你能不一样，我希望你能和孝征好好地走到最后，他是你选择的，也是我看中的，奶奶真的没想到……”

　　奶奶紧闭着眼，连颤抖的皱纹里都是眼泪，郝然小声地抽泣，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真的熬了很久啊，为了奶奶，为了这个家，不离婚，就怕有人不理解她。可奶奶明明是理解她的，却一直在装吗……

　　“奶奶，为什么……”郝然问得平静，“我……我的孩子……你也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奶奶握着郝然的手紧了紧，伏下的身子，佝偻的背，猛烈的摇头过后是一阵不可遏制的过速呼吸和咳嗽。

　　“奶奶！”郝然顿时慌了神，把奶奶扶正，拍着她的背，“奶奶您没事吧……姑姑！姑姑你快来——”

　　郝志鑫闻声赶来，连忙把抽屉里的哮喘喷雾拿出来，郝然扶着奶奶，郝志鑫给她喷了几回，气才慢慢平回来。

　　“妈，我跟你说过没，现在天气不好你不要总激动，你……”

　　郝志鑫见两人脸上都是眼泪，再多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让奶奶躺下，把郝然带了出去。

　　郝志平站在二楼楼梯口往下看了一眼，对上女儿的眼神，咳了一声：“没事吧？”

　　“奶奶没事。”郝然侧过身抹了眼泪，答得含糊其辞。

　　郝志平安下心回了房，郝志鑫把郝然领到了沙发坐下。她端了一杯热茶过来放在郝然面前，郝然还沉浸在先前的震惊里，端起玻璃杯的一瞬间，被烫到又放了下去。

　　“你也别怪你奶奶，她年纪大了，做事的方法不太妥帖，可目的是好的。”姑姑劝慰她说。

　　“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我……”郝然摩挲着指尖被烫到的一块，倏地抬起头，“姑姑你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郝志鑫眼神闪躲：“过年那天你回家之后，她跟我说的，我当时就跟她说了，让她把你找回来把话说开了，估计她也拉不开这个脸吧，毕竟你这么敬爱她……”

　　“我真的……”郝然双手捂住脸撑在膝盖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有种背叛感……”

　　“一家人说什么背叛感，”郝志鑫拍拍她的背，“都已经过去了，你后来摊牌说要离婚的时候，她不是没阻拦么，只是瞒了你一阵，你别太挂心了……现在我们都要重新开始，好好振作起来，找个好男人的同时，也要好好维系家人啊，你看你爸，有多少话想跟你说，碍于你的脸色，都说不出口。”

　　“唉……”郝然抽了张纸把脸擦干净，“姑姑，我知道你是过来人，懂的道理比我多，但我心里头还是不太舒服，我想问，在你们眼里，我难道还是个孩子吗？就因为我没头没脑地追了陈孝征几年，你们就把我当做没有理智的人吗？姑姑……我很多时候选择听从你们的意见，不是因为我没有主见，就是因为我太在乎你们的想法了，我怕我反驳了你们会难过，所以我尽量顺从……我真的没想到人生唯一一次遵循自己意思跟陈孝征结了婚，结果还是失败的，我也不想轻易认输可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不想，不想让你们以为我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你知道吗……”

　　刚擦干净的脸上又是满面水珠了，郝志鑫听她说这一番话，何尝不理解，她也是这么过来的啊——从一个不能被家人肯定的迷糊少女成长为一个事事都能自己拿主意的独立女人。

　　她替郝然抹了眼泪：“别哭，以后会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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