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有疾

　　道士看去四十上下的年纪，墨黑的道袍已洗得泛白，窄脸尖下颌，眼睛不大却敛着内家高手才有的精光，他鼻梁不高嘴唇不薄，是个普通人的面相，却不是普通人的气度。

　　虽只立于纷杂红尘中，却似有睥睨众生之姿。

　　道士稽首，“公主。”
　　赵安歌还一礼，“先生。”

　　“恰逢春日回暖，公主可愿随在下到园中走一走？”道士躬身垂目，十分恭敬。
　　赵安歌颔首，“劳烦先生引路。”

　　王府的花园并没有什么稀奇，种的都是普通花草，一眼望去比起侯府还不如。道士和赵安歌在园里矮小的假山后坐下，仆从上了茶点，便默不作声地退到了廊下。
　　道士果然不是一般的牛鼻子。

　　“在下康道林，”康道林一顿，似乎斟酌着措辞，“算是王爷的幕僚。”
　　赵安歌面上了然，并不意外，“算是？”
　　康道林一笑，为她沏茶，未答。

　　“王爷曾对在下谈起公主，道公主兰心蕙质，早晚能猜到王爷筹谋之事，也必会成为王爷的助力。”
　　赵安歌打量着他——这道士倒不和她兜圈子，上来就直截了当。只是兰心蕙质实在不像她三哥能用在她头上的形容，多半是道士自行给她戴高帽。至于助力不助力，这番试探实是没有必要。

　　“平乐猜不透三哥的心思，也不想猜。”赵安歌呷了口茶，“既然三哥不来见我，那央他办的事只能对先生讲了。”
　　康道林仿似没听出赵安歌的话外音，“公主但说无妨。”
　　话说出口，康道林却也在猜。这位平乐公主他素未谋面，只言片语听过的闲话里十句有九句都是埋汰她的，连着瑞王也说“小聪明是有点，也就唬唬人还行”。

　　“前几日我随婆婆去隆安寺进香，却倒霉碰上了一桩命案，死的是个脸被人刮花的小太监……”赵安歌说着，扫了眼康道林，他面色如常，无波无澜。她顿了顿，接着把如何发现尸首，又如何想知道死者是谁的因由避重就轻讲了一遍。

　　康道林听罢未做表态，先是思量一番，才道：“这事不难。只是……区区一个小太监，他的死公主为何如此关心？”

　　“碰上了，不免有几分好奇，”赵安歌道，“仅此而已。”
　　赵安歌以为康道士是“奉命而来”，却不知道赵昀压根没授意他等在正厅外，甚至赵昀根本没疑心赵安歌是借口来探望嫂嫂而另有目的。

　　康道林自然有他的盘算，只是暂且不足为外人道。
　　——赵安歌话里的躲闪，证明了他那些隐晦的猜测。

　　赵安歌话音一转，把话头扯到了康道林身上，“京城地处北方，不似南边温热湿润，先生可还住得惯？”
　　康道林瞳孔微缩——他并未说什么，她是如何猜到的？

　　“看来平乐随口瞎蒙还真蒙对了，”赵安歌轻笑，“凤阳人杰地灵，三哥四年前去祭祖的那一趟，看来是‘不虚此行’。”

　　康道林一拱手，“京城虽不比凤阳舒适，但……”他眉目一舒，“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赵安歌端起茶碗，“平乐以茶代酒，敬先生。”

　　话到此处，已没有必要多言，头一次碰面谁也不用亮出底牌，诸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离开瑞王府，赵安歌和沈昭带走了比来时更多的东西。大半是靳岚给沈昭备的吃食还有些精巧的小玩意，赵安歌细察发现里头竟然还有个能杀人的利器。

　　“沈云岫，这什么东西？”她拿着那个袖弩，递到沈昭面前，“从哪儿来的？”
　　沈昭肩背一挺，“这是瑞王妃送我的，叫我拿着防身来着。”

　　赵安歌抬手“啪”一敲他脑门，“你成天在侯府防什么身？这玩意我暂且扣下了，等你过十六再来要回去。”
　　“为什么！”沈昭拔高了声音，嘴一瘪，就要掉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敢掉一滴泪就上那边石子路跪半个时辰，”赵安歌垂眼看他，“憋回去。”

　　沈昭扯着脖子喊：“你欺负人！”
　　“欺负的就是你，你能怎么着？”赵安歌一甩手拎着袖弩回北房去了，沈昭气哼哼地踹了脚花架子，结果那架子也跟他作对，“咕噔”一歪，杆子正正砸他脑袋上……

　　傍晚时候，沈延从衙门回来，却见他不成器的小弟瘪着嘴坐在自己门口，黑脸门神一样戳着。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货又给欺负得连毛也炸不起来了。

　　沈延撩袍在他旁边坐下，拿胳膊肘一撞沈昭，“这脸拉的都快掉地上了，又让你二嫂欺负了？”
　　沈昭瞪他一眼，“就赖你。”
　　“赖我？”一指自个儿鼻子尖，“自个儿没本事还敢赖我？”
　　“你那掉回姥姥家的夫纲，我看是振不起来了。”沈昭哼了声，“你是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溅我一身黑点，不赖你赖谁？”

　　“你！”蹿上头的怒气一转又散了，沈延两条长腿一舒，“小不点，你懂个屁。还甭说我，你都被欺负成这样了，怎么不干脆把容安居房顶掀了？”
　　“呸，谁都像你似的不分青红皂白，”沈昭撸了把自己的脸，闷声道，“我知道二嫂不是害我，她是怕我惹事。”

　　沈延面露惊讶，“云岫，来，二哥瞧瞧，”扳住沈昭上下打量，“是不吃错东西把脑袋吃坏了？”

　　沈昭一把挥开他，“去去，烦。”

　　“小子，没想到你也能遇上克星，”沈延两爪一收，起身一掸袍角，掸沈昭一脸灰，耷着眼皮扫他，“吃饭不？”
　　沈昭举起脸来，嘴硬，“不吃！”
　　“爱吃不吃。”沈小侯爷转身进屋，留给沈四少一个让他神伤的背影。

　　北房里，赵安歌正往装着半碗白米饭的瓷碗里装鸡腿和青菜。沈延背着手进门，香喷喷的滋味直往鼻子里钻。
　　“这干嘛呢？给我的？”他拉张圆凳在赵安歌旁边一坐，就要拿筷子往碗里戳。
　　“别动，”赵安歌扒拉他的手，“冬青，端去门口给云岫——他要不吃就放着，别管他。”

　　装满菜饭的碗递到冬青手里，沈延却伸手一拦，“诶，那小子的狗脾气能给把这饭砸门口，别给他，浪费……留下我吃。”
　　“你的在这儿，”赵安歌把碗往他面前一推，“他要砸就砸，哪有真让他饿肚子的道理。赶紧去，臭小子从王府回来就赌气，连块点心也没往嘴里吃。”
　　冬青答应一声，拿着筷子端着碗打起帘子出门去了。

　　沈延拿起筷子轻轻在桌面一磕，对齐了，夹了一筷子小炒肉放进赵安歌碗里，“还真是奇了，这全府上下，连爹都收拾不住沈他，居然在你这栽跟头了。”

　　“他从前是有恃无恐，知道爹娘兄弟姊妹都不能拿他怎样，又是府里的老幺，谁不让着他点，”赵安歌咽下去一口饭，道，“如今他耍赖撒娇那套在我这都行不通，又有求于我，自然只能败在下风。”

　　沈延一琢磨，大约是这么回事，话音一转，又问道：“对了，今儿王府那边怎么说？”

　　赵安歌想了瞬，把筷子一放，问：“你听没听过一个叫康道林的人？”

　　“康道林……”沈延沉吟片刻，脑中蓦地闪过一个道士的脸，嘴上却道，“没听过。”

　　“这人是三哥府上幕僚，说话倒不算拐弯抹角，可我总觉得他那一番话是有意试探。”赵安歌把白天里的情形对沈延说了一遍，沈延咂摸着康道林的话，一时也没头绪，便道：“还是得观察观察，不能一上来就给人安坏蛋的帽子。”

　　赵安歌哭笑不得，“谁说他是坏蛋了。”

　　“吃饭、吃饭。”沈延没正经地敲敲碗边，夹了个鸡翅塞进赵安歌碗里。
　　他垂下眼，盯着碗里的米粒出神——康道林竟然在瑞王府上？几年前这人在应天府一带声名大噪，谁知道噪完却忽然销声匿迹了，多少人蝗虫一样扑去应天府试图拉拢，却连康道林一片衣裳角都没摸着。
　　要不是那年弘安皇帝突发奇想要去祭祖，以他这个区区小侯爷的身份恐怕还无缘得见这位传闻里上晓天文下通地理的谋士。
　　这康道林住在道观里，作副道士打扮，却非真正的出家人——故弄玄虚，非奸即盗。

　　沈延就这么给康道林盖棺定论，同时丢个花生米进嘴里，咔咔嚼碎咽了下去。

　　这一夜，沈四少在容安居的北房门口就着风吃了一大碗饭，回去以后打嗝打到了后半夜。
　　沈延和赵安歌则早早睡下，原本想着总算能清闲一阵子，却没想到第二天天大亮之后，整个侯府都吵得翻了天。

　　哭闹声从隔壁同辉堂穿墙过来，听不清却也吵得睡不着，赵安歌从被子里拱出来，推了把旁边还紧闭着眼不肯醒的沈延，“有人拆房子，你看看去。”
　　沈延舒臂把她往怀里一捞一摁，“睡觉，别闹。”
　　赵安歌不轻不重捶了他下，“没跟你闹，你听听，好像是同辉堂那边？”
　　沈延被迫睁了一只眼，竖起耳朵一听，道：“她们瞎折腾……咱们睡咱们的。”

　　“懒虫，”赵安歌在被子里踢他，爬起来披上薄衫，“这动静可不像瞎闹，八成出事了，我去看一眼。”
　　沈延伸手拦腰一揽，不耐烦，“等着，我和你同去。”府里这些个女人真不叫人省心，隔三差五就得出点幺蛾子，没完没了。
　　好容易捞个休沐，却被搅了赖床的好时光，沈小侯爷顶着一头起床气，拖着赵安歌的手，一块去了隔壁同辉堂。

　　从前宽敞静谧的同辉堂，如今一片狼藉，满地碎瓷片，连个下脚地儿都找不着。
　　沈延脸黑如锅底，逆着光站在东厢外，拔高了声音呵斥：“闹什么闹，还有点规矩没？”
　　东厢里，沈清瘫坐在地，四周围全是碎成渣的物件，脸上上的妆花成了脏兮兮的一片，看见沈延，黯淡的眼中忽然有了光彩，也不顾地上的碎片，爬起来奔到沈延跟前，噗通一下结结实实跪在地上，“二哥……我不嫁，我不嫁！”

　　站在一边的赵安歌纳闷地看她一眼，这姑娘大清早又发什么癔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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