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作者:何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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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灯火阑珊回首时


      次日一早,夜十一醒来时发现宋离已经离开了桃源,没有与他告别,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甚至这个消息他都是从华裳嘴里听来的。
      华裳抱怨道:“二公子哪受得了舟车劳顿,那么急就走了,真是劝也不听。”
      夜十一只阴着脸回了三个字:“死不了。”
      华裳见状笑嘻嘻地问:“前辈也不希望二公子就这么病死,怎么偏嘴上不肯松口?”
      夜十一冷冷道:“宋二公子精通医理之术,你与其担心他折腾死自己,倒不如担心担心你那没用的师父。”
      他呷了口茶,想,尤其是那人还亲口说过自己想活下去,所以即使拼命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那人也绝不会让自己死在路上。
      “啊,二公子倒是对阿康说了一句话,想必前辈你听听也好。”华裳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夜十一的表情,“他说他累了,等不起了。”
      我等不起了。
      夜十一的脸色莫名又阴了几分。
      这段关系从始至终,何时轮得到你来决定是否终结了?夜十一感觉自己心里凭空生出一股怒气无处发泄,手上不觉发力,茶盏碎了一地。
      华裳一愣,好半会儿才正色道:“前辈只是执念太深了。”
      夜十一道:“华小姐倒是比我还了解自己了?”
      华裳蹙眉:“不敢。”又道,“只是为宋二公子可惜。”
      可惜。
      这两个字犹如禁忌,又像是一把钢刀,时刻贯穿着夜十一与宋离的身体。
      夜十一自嘲般轻轻笑道:“他有什么可惜,是我可惜罢了。”
      他可惜他无疾而终的爱恋,那二十年的相思,和那些独自走过的漫漫长路,就是他的执念。
      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切情感的源头,内心清明无比,也并非沉重到无法放手,只是……只是那微妙的不甘心,会让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显得苍白无比。
      他这时意识到,原来他还没有打开千秋的手札。自宋离昏倒后他便一直在药房与宋离床前忙碌,竟连打开手札的片刻清闲也没有了。
      那上面写的什么来着?得不到时万般急切,一旦真的得到了,又隐隐害怕着打开。
      华裳走后,夜十一坐在原处又喝了三盏茶,这才慢吞吞取出手札,解开绑绳时,指尖如他所料一直在微微颤抖。
      绢本墨笔,这是千秋在这世上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他一点点摊开帛书——
      “字予吾弟十一——”
      吾弟十一。
      本来忐忑不已的心情,不知怎么,在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便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慢慢读了下去。
      “南平一别已四年八月有余,兄甚以为怀,念念思之。”
      原来这份手札起笔于锁千秋死前两月。夜十一啜了口茶,那时千秋已然命在旦夕,他甚至能够想象,那身形单薄的青年挑灯伏在案边,带着微微笑意写下这些字迹的情景。
      倒有些不像锁千秋了。他默默地想,那人虽温润如君子,却从来没和自己说过这般正式的话,大多也就是些有的没的唠叨罢了。
      果然手札话锋一转,语调也轻快起来,那人闲聊起自己的近况,从当时的南平战事天下兴亡,到他近来睡得如何,事无巨细都说给了夜十一听。
      还有一些不痛不痒的牢骚,诸如铜锁能再长高一寸就好了,诸如苏夜又从北方给他带了些珍馐,他却着实吃不惯那个味道,再诸如近来天气寒冷,梨山应也下了大雪,不过十一畏热不畏寒,想来该是无碍。
      怎么会无碍啊……夜十一无奈地笑了:毕竟你走的那年,就是梨山最为寒冷的一年……
      而自那之后,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让他如此平静而欣喜地倾听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夜十一看得累了,转而托起下巴,垂眼继续读了下去。
      他恍惚觉得回到了二十年以前,他尚瘫卧在床时,锁千秋也是这样坐在他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他从最初的烦躁不已,到后来每日都盼着那人过来,不管那人讲了什么,他都是爱听的,并且牢牢记在了心底。
      他当初那么爱他,如今亦然,只是……
      只是。
      夜十一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
      手札里来来回回的琐事讲了许多,到后面就显得有些仓促,字迹逐渐潦草,墨迹颜色也深浅不一。想来这份手札,起笔于锁千秋死前两月,却也是断断续续用了两个月才写完,又或者其实并没有写完,因为他可以讲的事情还那么多,可他已经没有气力去写了。
      唯独后面有一段,他希望夜十一照顾自己的弟弟。
      锁千秋为家中长子,下有两个弟弟,其中锁月楼生性阴狠,少时犯下大错,他为此与之决裂,后来再也不曾相见。于是他在手札上写——
      “他日你得见月楼,可察其人,你若不喜,尽可杀之。”
      夜十一恍然意识到,这份手札,应该就是锁千秋为自己写下的遗书。
      最后的字迹已经极为潦草,他道自己时日无多,不知十一如今成长到什么模样,若是可以,真的很想见见啊。
      最后的最后,没有落款,只有简单的两个字:珍重。
      夜十一合上手札,努力平复自己的心绪。
      可惜后来他到底没有与锁千秋再次相见,就此永远地阴阳两隔。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过客,没想到那人徘徊在死亡边缘时,心里竟是想着自己的,甚至唯一的遗书也写给了自己。
      其实有那么多的细节可以考究,他只是过于不安,以至于忽略了那些可能的过往。
      比如在他瘫卧在床的半年,向来喜欢周游天下的锁千秋一直便只守着他,哪里也不曾去过。似乎也有许多人叩门相请,而锁千秋把这些人都挡了回去——
      “我弟弟病着,但有要事也请候上半年,半年之后,我自会去。”
      吾弟十一。在千秋心中,自己与他珍爱的弟弟已然等同一般。
      只是通透如锁千秋,应该不会不知道,他若想见夜十一,只消一个飞鸽传书,即便隔了千万里,夜十一也一定会去见他。
      他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既想见夜十一,又不想见夜十一。
      夜十一撕下帛书翻到背面,看到上面的内容,才终于知道锁千秋那时为什么没有说出来。
      和墨迹不一的正面不同,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看工整程度应该比正面成书的时日还要早上几分。
      这是他真正想告诉夜十一的东西,是他在病入膏肓后,才堪堪探寻到的,治病之法。
      夜十一不禁怔住。
      背面最后提到,宋公二子宋离,生来带病,是为先天不足,心肺不全。
      至于其他有关宋离的事情,再无多言。
      然而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即便锁清歌第一次看到时,也迅速了解了内中所愿:锁千秋写下了治病之法,又写下了宋离的病症,正是希望夜十一以此法治好宋离。
      他将宋离交给夜十一,是因为自己已然没了机会,但他想知道,自己的病究竟有没有可能治愈,自己的法子究竟会不会成功,更重要的是,他终其一生钻研医术,最后究竟可以达到怎样的高度。
      是否可以逆天改命。
      他对于医学的渴求,让他为夜十一留下了最后的希望。
      宋离就是这个希望。
      夜十一伏在案上,低声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有桃源小厮不知捧着什么,小心翼翼叩响了门。
      夜十一心情正好,伸手招那小厮过来,小厮战战兢兢近了身,道:“小人收拾宋二公子的房间,二公子走得匆忙,好多东西没有带走,小人也不知如何处置,还有这个——”他把怀里的一摞书推倒夜十一眼前,“书房里还有一些,谷主说许是您的东西,要小人拿来问问。”
      夜十一随手摸过一本翻了翻,心念一动。
      难怪锁清歌会要人来问他,整个桃源只有他最好茶,陆星翁的茶经书稿,不来问他又问谁呢?
      可这些并非他从陆筱手上取来的书稿,而是宋离一字一字为他誊写下来的抄本。
      ——二公子哪日可再帮我抄一遍,你的字漂亮,看着舒坦。
      他随口而出的一句话,自己都几乎忘记,那人却一直记在心上。
      原来就在他每日躺在中庭为锁千秋的手札烦心时,那人也日日耗在书房,为他誊写下了全部的书稿。
      陆筱派人誊写三日才完成的书稿,宋二公子明明虚弱到平日写上一副字都耗尽心力,竟也坚持下来了。
      夜十一翻了几页,入眼的每一个字都漂亮极了,漂亮到这样的好字成本聚在一起,甚至有些暴殄天物。
      ——先生喜欢,以后我便只写给先生。
      想来,宋离为他写的字,还有一副。
      夜十一收下书稿,打发走小厮后,起身翻出了宋离送他的那柄折扇。
      白纸黑墨,上面是宋离为他题下的四个字——
      灯火阑珊。
      他看着这四个字,在心底念了数遍,最后笑了一声:你这一手字,倒真比千秋好看许多。
      随即他收起扇子快步走到书房,正好碰上顾念知从里面出来。
      顾念知额首与夜十一打了招呼,脸上依旧冷冰冰的,但许是和晋阳在一起的这一年磨平了他些许戾气,他整个人看来竟柔和了许多。
      见顾念知停住脚步看着自己,夜十一也蹙眉看向他:“怎么?”
      顾念知倚在门上,道:“前辈救我一命,我还没有好好谢过。”
      说来顾念知的身子也是夜十一间接折腾坏的,如今虽然大病初愈,寿命骤减不说还成了彻彻底底的药罐子,夜十一不知他是揶揄自己还是真心感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不再理会。
      他兀自在书案前翻找起来,顾念知见状问他:“前辈可是来找那个的?”
      夜十一顺着顾念知手指的方向找去,果然是宋离留下的另一部分书稿。
      顾念知又道:“我是真心感谢前辈。”他微微笑起来,“因为我如今着实觉得,活着真好啊。”
      夜十一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曾经一心求死的人,今日会笑着对自己说,活着真好。
      得一心人,白首不离,成为了顾念知活下去的契机。
      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夜十一并不知道。他曾经梦里的那个身影都是锁千秋,也以为自己失了所有机会,甚至这一生都将守在梨山寂寞终老,但后来有人对他说,可与他长相厮守,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
      也是这个人,昨天对自己说,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活着到底是多么好的事情,又或者,得其所爱相伴白首,是多么好的事情?
      夜十一沉默着,看到书案上搁置的笔墨,都是宋离使用过的痕迹。
      他早就知道,这二十年来,除了锁千秋,唯一还能占据他思绪这么久的事,就只有宋离。
      许是他沉默了太久,连顾念知也觉得惊奇,于是带了两分促狭问他:“前辈,如今若锁千秋与宋离在你面前,你当如何?”
      夜十一捧着书稿出去,与顾念知擦身而过时,回了四个沉重而清晰的字:“逝者已矣。”
      顾念知在片刻后才忽然明了其中真意,难得勾了勾嘴角:你这不是有心的么?
      蓦然回首时,灯火阑珊处。
      逝者已矣,千秋已经死了,如今,只有宋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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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三十四。灯火阑珊回首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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