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倾城

　　西风沉静闭目的时候文弱得仿佛不堪一击，让人忘了她从来都是一个杀伐果决的掌权者。雪千寻不忍心枕着她手臂，可是一旦轻轻挪动一点儿……“再近一些，别离我那么远。”刚进入浅睡的人含糊地呢喃，一只手更紧地搂着雪千寻，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摸索，带有某种无处着落的占有欲。

　　还要怎么近呢？缠得人都快透不过气了，她倒还委屈巴巴地撒起娇来。“乖，”无奈地按住西风不安的手，雪千寻柔声安抚，“好好睡，我守着你呢。”那只手顺势握住了雪千寻的。十指相扣，冰凉交叠了温热。“冷么？”雪千寻轻声。每一次触碰，她的手都那么凉。

　　“冷。”西风微微蹙眉，气息吹进雪千寻的耳朵，也不知有几分清醒，“温暖我。”

　　雪千寻倏地从她臂弯中挣出来。西风猝不及防地怀抱一空，惊醒似地睁开双眼，流露委屈而不安的小情绪。

　　“怎么越大越粘人呵。”雪千寻轻声念叨，似乎想起了这个人的年少时候，脸上浮现浅浅的笑意，她很自然地把撒娇的人搂进怀里，两个人的位置反过来了。“我想这样能让你更暖一些。”

　　雪千寻的怀抱总是温暖的，清香而柔软。以为这样抱着会让困倦的西风更容易安睡，不料，怀中人却明显僵了一下，紧接着，雪千寻感受到来自她的疯狂心跳，冰冷的人居然一下子就被捂热了。

　　“身体不适么？”雪千寻轻轻触碰西风的额头与脸颊。

　　陷入暖香的西风微微仰头，望见一张纯净而宠溺的脸庞，刹那间心神为之一夺。那个与世隔绝的懵懂娃娃，是什么时候长成这样动人心魄的女子的？她的眉眼间满是怜惜，显出在任何人面前都没有过的妩媚和成熟。十岁方始开蒙，最近两年才接触外界的人与事，虽然率真得犹如赤子，可她还是以超乎寻常的速度长大了。而飞速成长的代价，就是经历比常人剧烈百倍的变故与苦痛。回想方才那一曲合奏，两个人的万语千言都融在琴韵里，西风那时才发觉，雪千寻什么都明白。她从来悟性惊人，聪慧得叫人心疼。心念至此，巨大的哀伤让西风瞬间沉冷下来，她轻轻摇了摇头，默不作声地闭上眼睛。

　　一直等到西风呼吸舒缓，雪千寻才敢轻轻动一动发麻的手臂，但仍保持着拥抱的姿势。暗夜中，黑白分明的眼眸缓缓眨着，雪千寻毫无睡意。这里是夏云旧时的居所，处处都是陌生的、外人的气息，到底是有些拘束的，两个人卧床时都只褪去最外层的衣裳。而这一夜，更是西风伤势好转后第一个深沉的睡眠。显然是疲惫了很久很久，西风一旦睡着，就乖顺得像个孩子，白净到透明的肌肤总让人担心她太虚弱。拥紧熟睡的她，雪千寻似乎感应到另一个灵魂歇斯底里的挣扎与怒吼。西风一直在承受着这样的折磨吗？雪千寻惊出一身冷汗，唯恐噬魂者再度苏醒，不仅不敢放松怀抱，几乎是目不转睛地守了西风一夜。

　　长夜尽，晨曦在积雪上映出暖光。

　　伊心慈和锦瑟都已起床，梳洗走动的声音极轻，却还是扰醒了西风。

　　“你没睡？”发现自己粘人的睡姿保持了一夜未变，而雪千寻望过来的目光明亮而清醒，西风忙撑坐起来，愧疚地揉着对方的手臂，“是不是我压着你睡不着？”

　　“我不困。”没有无谓的善意谎言，只是简短坦诚地回答，雪千寻仔细端详西风，见那张脸终于恢复了红润光泽，顿时露出欢喜的神色。

　　伊心慈和锦瑟也都发现西风气色大好。

　　锦瑟笑道：“你倒是不认床，这一夜想必睡得极是香甜。”

　　“谁像你那么认床？辗转到夜深，害我醒了好几次。”伊心慈一边埋怨锦瑟，一边习惯性地抓起西风的手腕，把脉之后大感欣慰：“果然体质特异。你的伤势远重于锦瑟，恢复起来却不比她慢很多，看来这一夜是真的睡好了。”

　　锦瑟的伤也不轻，除了承受辰怒凌厉攻势导致的内伤，还有透支真气引发的晕厥，好在及时服用了一颗安神养心丹，再加上伊心慈的悉心医治，到现在终于完全恢复。而西风则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尤其在辰怒与锦瑟对决的时候，她不惜以自毁的方式来拖缓辰怒的杀招，致使脏腑经脉再度大损，要是换做常人，性命都难保无虞，更别提一个多月就痊愈。

　　“这副躯壳总会汲取辰怒的灵力来修复损伤，并非我想要这样做，也不是辰怒能够抵抗。”每一次受伤都观察自身与辰怒的动静，西风发现了一些规律：辰怒可以主动释放灵力修复这副躯壳，当他的灵力完全贯通脏腑经脉时，将更容易复苏。因此，辰怒起初从不在乎西风伤得多重，他总是猛烈释放灵力，一旦复苏，就伺机夺取正位。然而这一次，当辰怒发现西风的意志比从前更加强大、无论怎样他都无法复苏的时候，寄生者不再甘心牺牲自己的魂力。“那个小医师治不好你的，去死吧！”通过意念，辰怒发出恶毒的诅咒。然而，他的灵力还是缓缓地流失着。“你这个魔鬼！现在就要吞噬我吗？”发现这个现象的时候，恶魔惊恐地呐喊。“吞噬”这两个字令西风一惊，她不愿吞噬异魂，试图屏蔽辰怒的灵力，结果，她也遏止不了分毫。

　　“其实，我请教过师父。”伊心慈迟疑着开口。楚怀川早就发现西风的伤势绝非伊心慈所能治愈，每当他试探徒弟，伊心慈都替西风遮掩，直到最近噬魂者的秘密大白，师徒二人才开诚布公地谈论一场。“因为有龙神的庇护，噬魂者已经十分罕见，再加上战乱中大夜弘文院遭劫，鲜有人得见《龙谱》全本。所以，连师父都惊奇不已：辰怒的魂力居然会被你汲取，或许这也是寄生的一种代价？”

　　如果这是一种已知的代价，辰怒不应该那么惊恐。西风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她不想让朋友们产生更多的担忧，转开话题：“今天小伊姐姐要跟师兄师姐们团聚，我们三个先去街上看花灯可好？州桥东大街的长庆楼视野最佳，我们早些过去，好订一个临街的雅间。”她知道雪千寻没有睡好，只想找一处自在的地方让她安稳休息。

　　锦瑟和雪千寻都很赞同，三人正要辞离楚府，却遇见楚侯夫人派的人来请她们去花厅用早膳。

　　“我们睿济郡夫人说，多谢雪琴师悉心指教昭昭。”三人本想谢绝早膳，却听到这样客气的言辞。

　　“该道谢的是我。”雪千寻忙上前，“我这就去给她老人家请安。”

　　四人来到花厅，楚侯夫人已然在座，夏云候在她身边，两人的神态举止都如母女一般。

　　“可是云儿那间屋子太清寒，雪姑娘没有睡好？”老人目光如炬。

　　“夏姐姐安排得极是周到，是我回味《龙吟遗声》，睡不着。”守护西风的长夜，雪千寻的确在意念中复弹了数遍《龙吟遗声》，甚至也回顾了《踏波》功法，可谓不使任何光阴虚度。

　　“雪姑娘琴技已是登峰造极，还这么用功，可是回味出什么玄奥了？”老人家有些明知故问。

　　雪千寻开门见山：“楚先生赠送的曲谱，最后两段做了改动，以至于我钻研许久还是有不解之惑。昨晚昭昭带来夙沙前辈的原谱，我才领悟到此曲最大的玄机就在那最后两段。《龙吟遗声》独奏时有万千气象，甚至可以锋芒无俦；合奏时却纯净至极，绝不会释放任何杀气。夙沙前辈创作此谱的初衷会不会只是为了合奏？”

　　老人流露赞许的微笑：“此谱合奏远比独奏更难，倘若两人不能灵犀相通，不仅奏不出其中妙境，还会导致两人俱伤。昭昭听了你与西风的合奏，回来便像换了个人。我由衷谢谢你们，给那孩子演示了难得一见的神技。”

　　“我才要感谢您。”雪千寻一腔挚诚，“那么珍贵的曲谱，却让昭昭轻易地拿到我的面前。我原猜测是楚先生的授意，现在才知道是您。”

　　楚侯夫人微微怔了一下，转而笑容更慈祥：“你果然聪明。”略忖了忖，又道，“你怎么不称呼我楚侯夫人？”

　　雪千寻望着面前鹤发慈容的老人，坦然道：“我不知您贵姓。”

　　楚侯夫人大笑：“你果然还是不喜欢我夫君。我姓安。自从嫁了他，一直被称为楚夫人、侯夫人、睿济郡夫人，倒是只有你，敢这么‘唐突’地问我姓氏。”

　　“安夫人为何要把《龙吟遗声》的原谱给我看？”

　　“这部《龙吟遗声》原就是你们家的东西。”简单挚诚的一句话，令雪千寻和西风同时感慨万千。“行芷那孩子年少时极其顽劣，居然潜入了夙沙家族的禁地，偷看了初代江湖笔的笔记。据说，这曲谱就是受那本笔记的启发而作。而初代江湖笔的笔记不知在何时失窃了，《龙吟遗声》便成了探索初代笔记的唯一线索。你刚才问行芷创作此谱的初衷，或许只有见过那本笔记才能获得答案。”看到雪千寻陷入沉思的神情，安夫人忙笑道：“我把行芷的故事说给你们听，仅仅因为她是你和西风很亲近的长辈，并无别的意图。我知道你们还是少年心性，急着上街看花灯。用过早膳就请自便吧，我不送客了。”安夫人知道自己会让这几个晚辈不自在，说完就带领夏云和伊心慈一起走了。

　　雪千寻、西风和锦瑟在楚府花厅用好了早膳，离开的时候正巧遇见观潮阁的信鸽飞进来。楚府上下忙碌而井然地传递着要信，显然对观潮榜极其重视。三人互相对望了一眼，都没那么感兴趣，一路谈笑着朝州桥东大街去了。

　　来到长庆楼还不到巳时，三人果然订到了顶层的一间不被打扰的雅间。

　　锦瑟明白西风想让雪千寻在这里休息的意图，刚坐了片刻，就寻找理由离开：“我出去瞧瞧游街花灯走到哪了。”

　　西风对她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并未挽留。

　　雪千寻倚在西风肩头憩息了半个时辰，忽然被街上一阵喧闹声吵醒。

　　“庄王大捷！”“岭南杨氏破了！”伴随着车马行进的轰响，整条大街人声鼎沸。

　　人们争相挤到街上观看，锦瑟逆着人流回到长庆楼顶层，她一直未走远，只是在隔壁小茶馆悠然独饮。

　　“这个何其殊，竟比预计归来的日期还要早。”锦瑟走进雅间，复述着刚刚听到的传闻，“幽州的杨氏也是个显赫近百年的武阀了，族长杨摧却不满足于掌管一方武权，企图晋升为藩王，虽说立誓效忠大焕，却仍旧被帝王所不容。幽州原是信王的封地，杨摧仗着兵力强大，以幽州的百姓和信王的陵墓为要挟。此等背义之举，就不怪江湖笔会默许皇家出兵征讨了。何其殊亲自出战，动用了赤炎战甲，一举荡平了幽州。”

　　“何其殊从出发到归来，还不到一个半月。居然这么快？”雪千寻算了一下时间，这似乎只够步兵往返。

　　西风推开窗户，望见飘舞的旌旗和数架高达三丈的战甲。“苏将军的十万大军已经在岭南驻扎了数月，只因久攻不下，何其殊才带领八百飞骑南下督战，他会驾驭赤炎战甲，速度又比飞骑快了数倍。”说到这种日行千里、威力巨大的战甲，西风有一瞬的恍神。

　　街上民众纷纷对那庞然大物惊呼不止——

　　“快看！那就是赤炎战甲！”

　　“知道吗？整个大焕帝国，能驾驭赤炎战甲的人屈指可数！倘若驾驭不好，人是要被这战甲‘吃’掉的！”

　　“听说庄王是第一个成功驾驭赤炎战甲的人！”

　　“赤炎战甲能喷出销熔铁石的烈焰，什么样的城墙能敌得住它？”

　　“大焕开国之时还只有两架赤炎战甲，什么时候建造了这么多？”有人伸着脖子数起来，“一，二，三……”

　　“黄毛小子当真少见多怪！庄王执行天诛令那一年，就已经有五架赤炎战甲了。若不是动用这举世无双杀器，怎么可能抹杀夙沙世家？”

　　“就算是有战甲加持，庄王也当真是军神降世！”有人把话题从战甲引向了领兵统帅身上，“苏将军攻打杨氏，节节败退。庄王降临幽州不过十天，整座城就被攻破了，竟然赶在去年的最后一天把杨摧的首级斩获了。”

　　“嗐，与其说是军神，倒不如说是杀神！”有人压低了声音，可是凭西风与锦瑟的耳力，还是字字听得分明，“今日公布的观潮榜你们看到了吗？你们猜那人屠榜……”

　　“你们听到了什么？”发现身边两人神色触动，雪千寻焦急地问。

　　“最新的人屠榜榜首是何其殊。”西风回答，流露唏嘘。

　　锦瑟的声音更是带着寒意：“何其殊屠戮了杨摧全族，就连姻盟柳氏也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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