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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他以一种任何人都理解不了的目光看着她。
隔着五十步的距离看去,年轻的女帝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只是通身的气派雍容祥和,喜悦大气,毫无任何戾气。
让他略感陌生。
眼前,她穿着一身赤玄二色上衣下裳的短打常服,仅用五色暗纹织就滚边。
衣服远谈不上繁复华贵,样式甚至可以称得上普通。
而饰物却足饰珠玑,腰金佩玉,不多不少,堪称画龙点睛。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她不发话,周围所有的将士都还沉浸在战胜的欣喜若狂中,面带笑容看着这两人。
一个该发赏了,一个该领赏了。
谁也不知道,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奇怪地想法:
——姬淰,是谁教你这样风雅的搭配?
如今叫姬淰的那人只顾定定地看着他。
在她不长的两次生命中,从来没有遇到这样一种人,那活脱脱纯爷们儿的气场只有无数次生死搏杀,经历过铁与血的洗礼,才能如此令人心潮澎湃不已。
但是,在旁人看来,或许登峰造极,或许风华绝代,他们自己却丝毫不放在心上,似乎生来就是随便便懒洋洋地对待自己。
刀口舔血的性命也不过是浮光掠影,他们无所谓的,反正既抓不住也记不起。
眼前这个汉子一天内杀完四尊凶神,就像吃完一碗阳春面,满不在乎地顶着一张帅得天怒人怨的脸,在那目无尊卑地盯着她。
女帝突然想到了以前,武侠小说中看过的一些雪泥鸿爪似的江湖人物。
周围众将士们实在等得太久,看这两位两两相望的意思,许多人开始隐隐约约咂摸出点嬉笑颜开的,猥琐味道。
跟着女帝出来的内侍张玉,一看这架势,也不敢打破两两相望的宁静,就不由得用眼角余光瞟了瞟站在女帝身后的人。
那懒洋洋的年轻骁将也在用余光瞟着女帝身后的人。
身后的人生得龙章凤姿,齿皓唇朱,十八九岁年纪。
身穿一领紫绣皮胄,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条,足蹬一双金线抹青皂朝靴。
腰侧带一口与华丽装扮及其不相称的,黑黝黝的刀。
年轻汉子心里默笑了:
——小丁,一辈子都是老样子。
在内侍张玉看来,丁寅直如老僧入定一般,眼观鼻鼻观心。手中依然牢牢地握着剑柄,似乎自己还是卑微的死士。
张玉吞了吞口水,又瞟了瞟周围其他人。
能在女帝帐前的有坐席的将领都不是傻子,尽管大部分人已经在悄悄相互交流着促狭的眼神,却没人吭声。
后面的低级军官和士兵就更没人出声。
张玉知道,在场有些认识这位年轻骁将的人,一定从这刻起,就默默地在心里开始搜刮关于他的信息,只怕以后能用上。
张玉又望望女帝。
女帝居然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英雄汉子,眼中不加掩饰地赤果果的欣赏,浓得快要滴出来,强得快要戳穿对方的铠甲露出肉来!
张玉小心地擦了擦汗,心道:
——好陛下,说句话啊!大庭广众这么多双眼睛!您这样,谁都看出来那点儿意思了!当初您看见丁大人也是走不动道,唉……
别说掩饰了,女帝动用了所有毅力才遏制住自己想要拍案叫绝的念头。
众将已经开始有悄声细碎的交流了,还夹杂了压抑的暗笑。
本来嘛,世间红颜,谁不爱英雄?
何况人家一身侠骨英姿,天下无双,光凭那张没戴头盔的脸,便在这浑浊的天地、广袤的沙场中显得格外耀眼夺目。
不知过了多久,众将都交流得不耐烦了。
年轻的骁将一边瞄着女帝,嘴角扯出不明意味的微笑,一边掸了掸铠甲上的灰,似乎站得累了。
女帝这才惊觉尴尬,
——干,那微笑分明就是戏谑!分明就是一句:“妞,你把大爷看够了没?”
胆子也太大了!
在大庭广众下这样放肆,换成别人早就死罪了。
但……怎么回事?
为什么这条阅尽千帆的女汉子,此时此刻却无故地想捂脸作娇羞状?
下面那么多双眼睛瞪着,女帝只好尴尬地微咳一声,胡乱地止住砰砰乱跳的心脏,眼风四下一扫,周围的窃窃私语的将士们瞬间都学丁寅一般,看着脚尖,老僧入定。
女帝深吸一口气,看着那年轻汉子灼灼的目光,不由把语气放得特别矜持,道:
“你叫什么?”
四下里一片屏息静气。
仿佛都在期待他说出名字和家世,许多将军脑袋里已经准备好搜刮关于他和他家族的信息。
甚至有那聪明的已经预感到,丁寅的盛宠时代要结束了。
这汉子还是懒洋洋地微笑着拱手,答出他今天第一句话:
“回陛下,末将姓鲁,单名修。年十九,未取字。”
女帝点点头,伪装的矜持完全绷不住了。
看着他那恼人的笑,不由也跟着绽出了……傻笑。
四下里的武将见女帝露出笑容,都知道最最关键的时候到了!
在朝为官,再也没有比马屁这项技能学得更快,用得更畅了。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有几人正待出列,却万万没想到,站在一旁擦了很久汗的四品黄门小张玉,苦等这一刻也很久了!
身为内侍,比众人站得都近,也更快一步,躬身道: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得此百年难遇的良将!鲁小将军姿容超绝,犹如天神降世!更兼武艺过人,连斩敌人五员大将,五员啊!杀得那叫一个丢盔弃甲,日月无光,这份功劳不可谓不大……”
刚刚站起身的将军们肚子都快气炸了,这么简单有力而百年难遇的马屁,却被张玉捷足先拍了!
而且他一直伺候在帝帐里,现在说得天花乱坠,根本就没有看见前四员大将怎么死的好吗!
但是,遭人嫉恨的张玉,这一揽子的马屁还没拍完。
接着他又满脸堆笑向鲁修问道:
“鲁小将军可是安州鲁家的子弟?”
安州鲁家!
真正的世家大族,根深叶茂,从太祖那朝起,朝中做官的鲁家子弟文臣武将都有,势力盘根错节,天下闻名!
许多读书人甚至以能结交尚未入仕的鲁家子弟为荣。
最难得的是,安州鲁家深得韬光养晦之道,据说家规中有一条,家人最多官至三品,以防功高盖主,盛极而衰。但经营这么多朝,世代簪缨,早已是门生故旧姻亲好友满朝,不可谓不发达兴旺。
当下鲁家正是根基深厚,欣欣向荣之时!
鲁修又牵起微笑,却连拱手也懒得做,对女帝道:
“回陛下,末将确是安州鲁家长子。现任家主正三品中书令鲁训,是末将祖父。”
嫡子嫡孙!
众所周知鲁家几房都是人丁兴旺,大房却只得一个嫡子。
能在女帝面前列席的武将都不是蠢材,这样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世家大族,如果又出一位女帝的郞将,会怎样?
甚至,女帝的后宫寥寥,至今中宫无主,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资质,也并非没有问鼎那个最高位置的可能吧?!
女帝还在心里无意识揣摩“鲁训这个名字为甚如此耳熟”,周围的许多武将们却当下就想通了许许多多关节,于是再也不肯挂着面子,纷纷起身出列。
有的满面笑容向女帝作揖恭贺,说的辞藻比张玉还华丽。
有的言之凿凿向女帝替鲁家表功,那口才让文官们听见都能羞愧致死。
有的倒不会屁话,干脆一边向女帝举杯拱手,一边不加掩饰地向鲁修点头示好。
女帝咧开了笑容,并不厌烦部将这样做,此刻正是要鲁修看到自己的权势带来的反应。
同时,皇权的感觉回来了,真好!
终于摆脱掉那种令人娇羞起来的氛围。
女帝好整以暇地慢慢躺回椅背上,眼里观察着鲁修的神态动作。
他只是站着,不回礼也不看旁人,似乎一直等着她示下。
但那抹令人恼怒的微笑还是不咸不淡挂着,就像不是她观察他,而是他在观察她。
乌黑的眼睛目色沉静,神光内敛。
女帝心里又凶残地笑开了,对自己说: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不过我喜欢……不知晚上光溜溜的是什么味道?啊哈哈哈哈……
夜。
有月。无风。
十余个人聚集在帝帐里,现在南朝只剩一员大将了,但是也不能小觑,毕竟城还没攻破,得开始讨论战术的问题。
女帝感到十分轻松,大事已毕,又发现了美少年。
呵呵呵……人生得意须尽欢啊!
女帝一想到白天赏赐鲁修金子时,他偏偏不要的神情就兴奋得牙痒痒。
——不要就罢了,亏得老子殷殷切切地问他要什么,他居然说“末将想要陛下”,害老子激动得差点一脚踢翻矮几,心都跳破腔子了,他才慢条斯理接上“……亲手为末将斟一杯酒”!气死老子了,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啊?
女帝乐滋滋地又想:
——好吧,斟就斟!老子把酒端给他,熊孩子半天不撒手,害得老子好一阵娇羞,嘻……但是他居然大庭广众之下问老子“到底赐不赐”!所有人都用看色鬼的眼神看老子,明明是他不撒手好吗!
——哎,这个世界不会好起来了,满满都是恶意!
女帝越回想越有滋味。
鲁修的身形虽然有些不那么正统,称不起岳峙渊渟,但就这样懒懒散散地站着,女帝也会莫名其妙心跳加速。
毕竟在穿过来的后宫汉子里,就只有他这么主动地勾兑啊!
——话又说回来,老子是皇帝,他们当然要主动!还要争宠才行!
女帝越想越愉快:
——简直反了天了!不收拾收拾怎么行?那双眼,啧啧……
——哟西……就罚他来一发吧!哇哈哈哈!
女帝戳了戳桌上的舆图,扔下衡州贡笔,道:
“众爱卿,你们先议,有了良策再告知朕。朕先出去走走,透透气。”
将军们都不傻,马上就嬉皮笑脸地抱拳行礼,许多人硬生生忍住“保重凤体啊”这样的话,弯腰恭送女帝。
然而,女帝刚踏出帐外将军们就目瞪口呆了,丁寅竟也亦步亦趋跟了出去!
将军们面面相觑,彼此都是一副伸出手,想劝住丁寅又来不及的动作,互相从对方脸上看到的都是“麻烦大了”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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