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尽卿生(GL)

作者:台晓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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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


      今夜此时,三十六洞,三百流水席,大宴天下。

      奇哉怪哉!这时候,不该藏着掖着、就此隐匿,巴不得往事随风,如烟尘般日渐淡出人世么?为何?江湖中人,人人讳莫如深,没那熊胆于台面上调侃的禁忌,反倒被当事人自个,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揭疮疤。不过月余,三十六洞再次大摆筵席,不为寿诞,不为白丧,竟是为了个至今生父依旧成谜的小杂种!

      对!小杂种,他们就曾如是暗指,亦自以为英明一世的晏大洞主,定也与他们一般想法,对这昭示着奇耻大辱的孽种,必然深恶痛绝。可今时今夜日,竟为野种筹划个堪比王侯子孙的满月酒宴,又为哪般?千猜万想,男人言,晏大洞主此计必是为守株待兔、瓮中捉鳖,毕竟虎毒不食子,世间哪有父亲狠得下心,对自己亲身骨血不闻不问?但听此言,女人嗤笑臭男人不懂风情,凡事就爱往打打杀杀上想,都已明显到这份儿上了,如此的不计前嫌、包容海量,不正是戏文中诵咏千年的真心真意么?她晏大小姐上辈子是修了何等福分,竟得向如歌情深至此,将那野种视如己出。

      可千猜万想,敌不过酒宴上的亲身眼见。

      一竿子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和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般,争着、抢着,就为围观个别家的奶娃娃?一来二去,好奇心杀死猫,本是嗤之以鼻、不为所动的,竟也舍了席间的美酒佳肴,凑上前去只为探个究竟。不看还好,群人只一眼,便顿挫了自尊。多少人,本是抱着看笑话的坏心,寄望着能看到个歪眼斜鼻的丑娃娃。哪想,老天爷公!蒙羞受辱,于女子本是一蹶不振的命中劫数,可为何又偏偏为那晏新蝉安排了个生得极好的采花贼?这娃娃,粉雕玉琢的,霎时,让什么杂种、野种、孽种,字字句句全似亵渎,在齿间千回百转,便再也叫不出口了。得此情深夫君,又获仙童麟儿,当真,有人生来便高人一等、诸神偏袒?止不住酸意的女子们,免不得在人山人海中,搜寻起娃儿她娘的身影来,希冀看到个膀大腰圆的胖婆娘,借由美人变丑妇这档子事儿,为自个找点心上的慰藉。

      可天不从人愿!东张西望,左盼右顾,见得最多的,不过一鹤发童颜的老顽童,一半大的黄毛丫头和一只上窜下跳的虎斑猫,那正当妙龄的娃娃她娘呢?
      ......

      依旧那个雪顶小亭,依旧那个亭中美人。只天朗气清,露出了甫上柳梢头的明月,白月光下,美人褪去一身素黑,着上了极不常见的粉裙和孔雀毛织就的彩氅,彷如天上谪仙。辰时三刻,马蹄声如约入耳,合着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听得她双耳灼热,不免为这雪夜之约平添了几分悸动。她一改常态、盛装悦人,那......那出口邀约的,又将作何应对呢?

      随着踏雪的脚步愈行愈近,直至熟悉的气味儿萦绕鼻尖。她唇角含笑,她欣然转身,可看见的,却是一张无比陌生的容颜。长衫、白裘、两缕鬓丝、一腮帮子胡茬,乍一看,似极了走南闯北的精干商贾,甚至连那眉梢眼角的一抹青黛,也给遮没了,哪还有半点倾国倾城的狐媚之色。好你个阎伽罗,竟那糊弄人的易容术来敷衍她。登时,晏大小姐心间一阵无名火起。自己那身女为悦己者容的精心打扮,此刻在某人极尽平凡、判若两人的粗皮黑肤映照下,竟有了丝跳梁小丑的苍白可笑。

      心上五味杂陈,面上愈发云淡风轻。你阎伽罗如此煞费苦心,我晏新蝉又怎好不配合,以一言一行对你那神乎其神的变装本事给赞上一二呢。仿佛视而不见,晏大小姐径直与来人擦身而过,孤身一人,茫茫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去。

      目不斜视,可那恭听八方的双耳,却又将爱恋中的小女儿情态暴露了个七七八八。一步,两步,三步......走得慢,行得缓,可身后仍是一片寂寥,哪有什么急急切切的追寻脚步声。四步,五步,六步.....迈不开,跨不出,她对自己说,如此流连,全赖脚下的雪地太过绒软,让人狠不下心疾步行开。七步,八步,九步.....说好十步不回头的,可耳边唯听得咧咧风声,当真不追上来么?且罢!就在晏大小姐绝了心,行将逐风离去时,宝马踏雪,飞驰而至,来人弓腰,一记勾手,便稳当当的将她环腰捞上了马背锁在身前。

      万般希盼,千重愁情,全赖这家伙竟费十步之遥。气不过!又怎会气得过!扭打挣扎,用尽八分气力,就是不想予那人好过,最好动得惊了马儿,将两人甩翻坠地。她使性子,可偏偏遇着个不懂风情的木头,不言不语只将她揽得更紧。哑巴了?大小姐左右开攻,毫不留情,使了十成十的气力,掐起身后人的腰间肉。哟!还不撒手?我倒要看你阎某人能忍到几时,樱唇一启,露出两排银白的利齿,张口便叼上了某人的肩上排骨。咬得正爽利呢,却不想大意失荆州,被身后人暗算,绕至她的腹侧,轻柔的挠了起来。“哈哈,哈哈!不要脸,阎伽罗你个臭不要脸的。哈哈,你作弊!再挠下试试,再挠,再挠……”本想骂个生儿子没□□儿的市井俗话,可细一琢磨,便又收了口,笑啐了声,“再挠,我晏新蝉就一辈子不理你!”这话毫无底气,晏大小姐自个叫嚣着都虚,可哪想,那家伙还当真住了手。甫一恢复元力,反手便赏了身后人一耳刮子。扇完,不禁面露惊喜的抬首细看,遮了半张脸的胡须没了,黝黑面庞显是拿雪搓洗得太急,黑一块红一块白一块的。心间暗暗咒了声呆子,便掏出怀间的绢帕,神色温柔的给某人拭起了面。

      云山,中原第一重镇。自古盘踞险要,虽为兵家必争之地,但数百年来,时局中兴、盛世太平,重镇也就逐渐衍变成了今日的繁城,而世代坐镇于此的云山侯一裔,亦难免生出些天平闲情。譬如年年今夜,云山镇借着依山傍湖的地势,山有万古不化雪,朔风一夜结作冰,天下匠人云集,妙手裁雪为灯,琼楼玉宇,飞禽走兽,乃至但凡能入画的,皆可造物为灯。为了一睹传说中的夜阑胜景,数百年来今夜云山,从来宾客满堂、商贩齐聚、游人如织。为了略尽地主之谊,云山侯亦慷慨解囊,为城中最为耀目的冰雕匠人,献上一份价值连城的厚礼:尽己所能、达其所愿。

      城,不大,却也不小。顺着城中的三干道巡游,便也就饱览了整个云山的精华。宽街,侯府官宅所在,冰雕匠人的斗技场。窄巷,声色犬马场、烟花柳巷地。井里,市井民俗、说学逗唱,成双成对的青葱眷侣,多见于此。

      井里第八十号摊铺上,百年老字号绢画张的第五代传人张三儿,迄今已在这儿,做了五十个年头的小本买卖。在隔壁的红娘李出现前,整条街就属他的生意最为兴旺。无奈,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他那栩栩如生的绢画,显然没得隔壁简陋价廉的姻缘绳更受欢迎。隔壁铺前人来人往,愈发衬得他的摊子人可罗雀。意兴阑珊中,张三儿盘腿儿打望,许是身为画师早已练就一双晶晶火眼,在熙攘的拥挤街巷里,一男一女两个人儿,夺目非常。彷如《搜神图》中私自下凡的贪欢爱侣,貌美得与周遭的凡胎俗骨格格不入。画师之心,爱美天性,绢画师傅张三儿不自禁提笔沾墨,信马由缰的捕捉起眼前一双璧人的儿女情态来:

      这少年儿郎,算不得他作画半百年来,遇过最为英挺,那长相若细看甚可称其为阴柔,柔得塞过世间多少红颜绝色。一副消瘦的病骨,一张清减的病容,明明我见犹怜、手无蛮力的美书生。可那双耀若繁星的眸子,凌厉得仿佛生错了地方,可偏偏,凌厉之下有温柔。随着少年眸光看去,必会看见那身着五彩霓裳的倾城少女,时而展颜、时而雀跃、时而蹙眉。他与她,未牵手,未揽肩,未有对视,未有说谈,甚至前后错身而行,可分明二人之间又有看不见的万缕情丝,将她们的喜怒哀乐紧紧纠缠。直至愈缠愈近,近得肩并肩,近的手与手,唯毫厘之距,近得仿佛不经意,便能十指紧扣,携手白头。

      这似有似无的距离,看得张三儿心痒不耐,这股子急切劲儿,竟比自个情窦初开时还要急上三分。手背触碰,偏又佯装无事,任其错过。抓呀,你个男子汉,倒是去抓人姑娘的手啊!什么叫恨铁不成钢,张三这会儿真是全懂了,譬如此时,他就恨不得凑近这懵懂少年的耳朵,将自个当年叱咤情场的本事悉数传授。

      老天爷,仿佛善解人意。就在张三儿急得搓手跺脚的当口,井里忽而蹿出群嬉笑打闹的孩童,钻来钻去、见缝插针,逼得人群只好乖乖让道。孱弱儿郎亦难幸免,不得已的微微向前侧缩,便这一下,肌肤与肌肤相触,电光火石间,少年五根白皙修长的手指,便被人抓了个正着。怂!牵个小手,还要人姑娘放低身段,做主动的那个,你个大怂货!似惊诧,亦似惊喜,少年垂首,恰逢少女迎头,双眸四眼,相看良久,久得顽皮的夜风,硬是搅了丝少年的鬓发随着自个群魔乱舞。似不堪其扰,少女抬臂伸手捉了这迎风翻飞的青丝,葱白指尖圈儿圈儿的与它缠绕,一下一下,才上指头,更似绕上心间。不多会,乌发终是驯作绕指的柔软,顺着少女的心意,服帖的被捋至少年耳后。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本是千年咏情的俗套金句,可偏偏,安置在眼前二人身上,多了份恰如其分的天作之合。胸有成竹,更是运笔如飞,在白如雪的丝绢上,张三儿或点、或拉、或提、或放,些许留白,些许写意,不多时,已然将一双仙人的顾盼神姿勾勒了个七八分。

      画赠有缘人,眼见这对神仙眷侣即将于自个摊铺前行过,还差画头诗未提的张三儿,也管不得唐突冒失与否,跨步上前胖墩墩的虎躯拦住了二人去路。半路杀出个魁梧雄壮的程咬金,那病歪歪的少年竟也不怵。不止不怵,竟还充起了英雄。迈前一步,将人姑娘藏至身后。唇角紧抿、眉眼上挑,这般凌云傲态,仿佛下一瞬若张三儿诌不出个令人信服的拦道缘由,他的小命今个便会交代在这儿了。奇了,明明一副书生风骨,哪里练得如此渗人的江湖气概。“公……子,还请公子见……谅!”乡巴佬,张三儿不禁腹中暗啐,年过半百的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就一个皮相生得好的小公子么,你结巴个鬼啊,搞得做贼心虚似的。清了清嗓子,张三儿本欲续言,可甫才张嘴,方才编排好的说辞和白日见鬼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三锤敲不出个屁,小公子不耐蹙眉。说是说不顺溜,张三儿只得杀回摊铺,捧了方才的得意之作,语含诚挚的说道,“这画送你!自认平生难得佳作,画上有留白,还请公子夫人提笔自填。于这画,才算圆满。”

      “寒冬腊月,先生买卖本就不易,一番心血,吾等怎可平白收下。况且这画,作得甚为传神,银钱什么的,自是只多不少。”小公子半响不言,倒是身后少女含笑作答。一席话,听得张三儿心花怒放、通体舒泰。音如山泉,悦耳非常;意似春风,更是和熙无比。可语毕多时,那本该得令散财的小公子,仍是方才的呆样。张三儿见状,满脸堆笑,这笑意,在瞥见少女抬指掐拧公子的屁股肉时,愈发的止不住。

      一副无心成就的画作,竟换够他全家老小一季花销的碎银。欣喜若狂、感恩戴德,自认无功不受禄的张三儿,匆忙的挑拣起摊铺上尚算精致的画作,预备一并送了,也可补贴点人情债。边选、边琢磨,边不住偷瞄,眼前俩人,明摆着女子当家,少年该是打小便身子孱弱,唯得娶个年纪稍长的童养媳主事照拂。如是看来,多子多孙、延年益寿,定是二人多年不解的心结。于是,自作聪明的张三儿,包了《观音松子图》、《八仙福禄寿》,连带着方才绘就的心血佳作,一并塞到了少年的手里。忽见,绯色倏然爬上受礼人的双颊,张三儿更是暗赞起自个的神机妙算来。一时得意,越发口无遮拦,挤眉弄眼的凑上前去,称兄道弟说起了悄悄话,“小兄弟!若这绢画上的神仙不灵验,明年今日,尽管来找你张兄。祖传秘方,绝对灵验,包你开枝散叶、子息不绝。”

      哪晓得,还未等他说完,少年便顶着一张大脸,牵起身后忍俊不禁的小媳妇儿,一溜烟的朝着人丁稀松的街巷逃去。不想误打误撞,竟跑到了云山宽街,非冰雕匠人入不得的官家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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