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虚刀

作者:小黛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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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法篇第三节冰寒刃


      宛娘慢慢地站起身来,正要走开去,杨重感觉到掌心里的小手在渐渐抽离,马上有些紧张地反手握了握。宛娘“噗嗤”一笑,凑到他耳边轻语道:“放心,姐夫不走,宛娘也不走。”
      杨重轻轻摇头,松开了手。
      他又何尝不想走,只是苦于走不了。
      杨重心里很清楚,就在刚才那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来去了好几次。如果——虽然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再谈如果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但杨重还是忍不住要想,这些凑巧出现的“如果”当中只要有一个成为现实,那么此刻横死在地的恐怕就是自己,而不是火道人和土行者了。
      如果火道人不是那样谨小慎微,且有贪懒占便宜之心,要是初出手时就能放弃只利远程的焚心火而改用近身攻击,在马车那种封闭的环境中,杨重并不认为以自己当时的状态能够占到什么上风。更重要的是,突袭之下,他可能根本连使出血巫术的机会都没有。
      六术并称于世,本身之间倒没有什么明显的强弱之分,术者对战中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各人自身的修为和能力。如果修为相当,那么就像所有战争一样,天时、地利、人和,乃至思维和反应这些因素,将无一不是胜负之数上予取予夺的砝码。定术之强,在于有攻有守、攻守兼资,而且攻守之势可分可合。相形之下,虽然同样是一种远程遥控的精神力,焚心火则完全偏于攻而疏于守。这也就是说,杨重可以在保持守势的同时,循着焚心火的痕迹锁定并攻击火道人的藏身之处,而火道人则虽然明知已被杨重看破了行藏,但除了起身躲避之外,却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抵御方法。人的身体移动再快,也快不过无影无形的精神力量。何况杨重的攻击里还带有血巫术的霸气,此消彼长之间,以远程对远程,焚心火败于定术和血巫术的两强合力之下,倒也是情理之中的结果。
      当然,如果不是宛娘及时出现,杨重和火道人其实也只能是两败俱伤的局面,因为最后一股焚心火未灭,杨重终将受到重创。
      让杨重觉得奇怪的倒是土行者。如果他能早和火道人联手进袭,也就不会有这一战的必要。甚至于,假如他趁杨重与火道人对战时从旁偷袭,哪怕杨重当时还保留了一些余力,必定会做濒死的反击,土行者至少也可以获得惨胜,总比现在横尸街头的这个结局要好得多了。凭借土遁之术,稍后赶到的宛娘根本奈何不了他。他错在给了杨重喘息的机会。
      唯一的解释,恐怕只能归结于黑巫术者对血巫术的天生恐惧。
      传说中的血巫术是一种比黑巫术更加古老的巫门法则,甚至古老过上古时代的天地洪波。那种源自术者本身、不惜以自毁为代价的超越一切的血腥霸气,几乎对所有巫术和巫者都具有天然的克制之力。黑巫术在施法时虽然需要借助外物和咒语,但对高明的巫师来说,这些借力的限制几近微乎其微。火道人的焚心火可以瞬间即发,土行者的影子分身也能在破土而出的霎那间形成,但再高明的黑巫术者在面对血巫术时,也还是会像春冰遇到暖阳一样,无力抵抗,只有消融。
      要是宛娘没有出现,土行者的谨慎或许也并没有错。厚重的泥土是对定术的最佳屏障,如果他一直蛰伏在地底深处,只要等待下去,沉住气,杨重总会自己先倒下的。
      换一个角度去想,如果杨重不是有伤在先,那么火道人和土行者应该就会联手出击,而他自己也不会在退无可退的情况下被逼使出血巫术。
      只不过对杨重而言,眼下这种惨胜之局却也惨得有些出于意料了。强行两次施放血巫术的后果竟然会是失去光明,如果早知如此,他很怀疑自己当时是否还会采用这种以命搏命的方法。而且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自己这种所谓的血巫术只有形似,是孤仙人在神往上古传说时触动灵机自己创出的小玩意儿,距离传说中具有巫门无上法力的血巫术相差何止万里。虽然依然霸道非常,但对庞大繁复的黑巫术并没有想象中的克制效力,根本不足以为凭。而失去眼睛,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失去定术的全部攻势,因为攻守兼资的定术,在进攻时实际上是一种精神上的控制术,施放的媒介就是双眼。
      有所失就会有所得,失去攻势的定术之力此时似乎已完全转入守势,使杨重的感知力成倍地得到了提升。但除了这点敏感之外,新伤旧痛的反复重叠也令他基本形同废人。现在若离开宛娘,只怕随便来个地痞混混,拿着一把柴刀,也能把他这个堂堂的大理寺少卿、昆吾山道统首徒轻而易举地逼入死境。
      反是对于必须依靠宛娘这样一个事实,杨重倒没有多少抵触的情绪。既然情势已经如此,抵触也无用,生活在这个强者为王的世界中,杨重并非一个执着的人。所以他的注意力很快就全部转移到了宛娘的身上,感知从杨重心底如涟漪般荡漾开去,在羽鳞似的微波起伏中探寻着属于宛娘的气息。
      宛娘的气息微不可察,即便以杨重此刻感知的灵敏,也只能在细微的波动中捕捉到一点点属于宛娘的震颤。她就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得那么突然,感觉不到呼吸,也感觉不到脉动,如果不是手心里还留着那只玉手的余温,也曾确实地感觉到青春血液欢快的流淌,杨重几乎要以为宛娘是来自异界的某种妖灵。
      杨重感觉到宛娘在火道人伏尸的地方停留了一会儿,又在土行者那里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轻盈地转身,向自己这边走来。一声轻笑传入耳中,杨重不由得仰起了头,脸上洒满了暖洋洋的阳光。
      宛娘笑吟吟地走来,把一堆东西抛进了杨重的怀里,一面笑着说:“姐夫,你把他们说得那么厉害,这些想必都是好东西哪。”
      杨重的心很快地跳了两下,他没有想到宛娘竟会去抄检尸体。
      素手焦尸,如果看得见,这个画面应该足够触目惊心。
      这种事情若是罗元方在做当然不足为奇,但即便是罗元方,大概也不会如此毫不在意地就把死人身上的东西当作自己的一样随便拿来。罗元方对死者有一种身为仵作的职业性尊重,杨重对火道人和土行者至少也会有另一种同为道者的尊重,而这两者,宛娘都没有。杨重突然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面前的这个明艳少女,在她眼中的世界里,似乎没有什么规则是必须尊重的。
      法公说,什么都不信的人是可怕的,这是在说李隆基。其实法公看得并不完全,临淄王李隆基或许没有宗教上的信仰,但他还是尊崇着王者应有的骄傲。宛娘却是一个连骄傲都不需要的人,她似乎没有任何底线,而在杨重眼里,一个没有底线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想归这么想,杨重的手却很快地在那些物品上摸索起来。东西并不多,也没有寻常的金银杂物,看来宛娘非但抄检了尸体,拿来的这些东西也是经过了挑选的。乌金凿沉甸甸地压在杨重的腿上,他伸手握起掂了掂,摇摇头,把土行者的这件奇异兵器抛到了身边的地上。然后他的手摸到了一个极其粗糙的硬鞘,鞘上用的不是常见的皮革,而是一种布满虬结凸起的古怪质地。
      杨重再次将硬鞘从头到尾仔细地摸了一遍,硬鞘上不仅满是自然的虬结,在凸起的顶端还带有一些细小的硬皮,似乎是某种蜕化了的鳞片。鞘并不长,里面应该是一把匕首。杨重握住硬鞘,轻轻地用拇指推动着匕首的护锷,亮出了寸余锋刃。突然之间,一种冰冷得连最细小的感觉都要被冻结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蔓延开来,飞快地侵蚀到他的筋脉中。
      杨重的手剧烈地一抖,匕首和硬鞘一起落到了他膝头的紫袍上。“仓”的一声,匕首合入了鞘中,那种冰寒彻骨的感觉也骤然消失。他猛地记起硬鞘上的皮革来自于哪种野兽了。那是传说中生活在地底岩浆中的火猊兽,一生与滚热的地火为伍,极少会出现在凡人的世间。
      一把需要以神兽之皮为鞘才能压制得住的冰寒匕首,恐怕和朱虚刀、苏卢剑一样,都是不应该随便失落在凡间的仙魔神兵。
      杨重不知道火道人和土行者身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以他们的功力和法术来看,都不像是能够运用此等神兵的人。尤其是火道人,这种本性冰寒的武器恐怕该是焚心火的天敌。杨重想了想,一时没有什么头绪,决定还是先把这个问题放开,伸手拍了拍膝头的硬鞘,道:“这把匕首宛娘拿去看看是否合用,小心刀锋上的寒气。”
      宛娘依言拿过匕首,刀锋出鞘之后随即发出一声惊呼。
      杨重侧耳倾听着,还好,没有锋刃坠地的声音,出鞘的匕首应该还在宛娘的手中。他放下心来,继续摸索着怀里剩下的东西,那是两个小瓷瓶和一方不大的玉匣。瓷瓶是盛放药物的那种常见规制,只是不知道里头存放的会是毒药还是解药,所以也被杨重弃于地上,倒是那个质地上佳的玉匣引起了杨重的兴趣。他将玉匣举近到面前,小心地抚摸着玉匣的四周,一时之间吃不准匣子上是否安有机关。
      正在杨重犹豫不决的时候,宛娘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很近的地方响起:“姐夫身上的刀伤似乎出自于一种至烈至阳的功法,非药石之力可治,宛娘说的对不对?”
      随着宛娘轻柔的声音而来的,还有一片冰封般的寒意。
      冰冷的气息扑打在杨重脸上,半边的肌肤立刻就僵硬得刺痛起来,但刺痛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向着宛娘的这半边脸变得毫无知觉。杨重心中一凛,虽然明白宛娘话里的意思,但却说不出话来。并不是他不想说话,而是面部的肌肉此刻已经失去了控制,嘴角只能无力地抽搐两下,却无法张口发出声音来。不仅是脸,一股寒气顺着他的筋脉下行,传到了他仍然握着那个玉匣的手上。指尖传来一阵充血的痛,手中原本温润的玉匣已经变得像一个长满了锋利尖刺的刑具,冷冰冰地削割着近旁的肌肤。
      宛娘突然意识到杨重神色有异,“呀”了一声,送刃回鞘,俯到杨重面前急急地唤道:“姐夫,姐夫……”
      杨重闭着眼睛,一边的睫毛上已经挂起了细碎的冰珠。
      宛娘在恍惚中发现杨重的身影好像晃动了几下,面前的空气水纹般微微波动了起来。杨重的脸色缓缓地透出了些微红润,然后又转为苍白,眼角突然抖了抖,一道清水的痕迹顺着他的脸庞滑落,那是融化了的冰屑。他摇了摇头,头发上散落下更多的水点,脸上是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
      杨重吐出一口冰渣在地,冰渣上带着淡淡的粉红色。
      宛娘涨红了脸,有些委屈地小声道:“真是把怪刀。我拿在手里虽然也觉得寒气逼人,哪知道姐夫身上会真的结起冰来。”
      虽然笑容还是有些僵硬,但杨重还是笑了笑,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或者是因为各人体质不同,也可能神兵自有好恶也说不定。”
      宛娘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火猊鞘,声音又热切了起来:“姐夫,宛娘知道有一种方法,可以借助这把匕首的天然寒气来克制你体内那种至烈至阳的功法,这简直就是天赐的机缘啊。”
      宛娘的话轻轻地拨动了杨重心底深处的某一根弦,一种令他寒毛倒立的危机感沿着脊背急速蹿起。
      怎么偏偏这把寒冰匕首只对他产生一种近乎本能般的攻击?
      莫非是怨咒……
      难道这把匕首上正附着某个巫门高手对自己所下的诅咒吗?
      另一个念头飞快地在杨重的脑际掠过。根据他对怨咒的了解,一个诅咒如果要具有这样明确的针对性,非但需要确切地知道怨咒对象的生辰时刻,而且往往更需要以某些对方时常带在身边的东西作为术引,甚至于这把匕首本身都需要被放在那人经常出入的地方潜藏一段时间。
      能做到这些的,无一不是他身边至亲至近的人。
      他的心无力地沉了下去,片刻后才淡淡地说:“不必了,我的伤我自己知道,暂时还死不了的。”
      宛娘感觉到杨重身上传来一种决绝的气息,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抿着嘴从怀中取出了一支短哨塞到杨重手里。金属制成的哨子上还带着宛娘身上的体温,一股淡淡的香气飘进了杨重的鼻翼。宛娘低声道:“姐夫,等我进去以后你就吹响这个哨子,一长两短,很快就会有人赶来接应你的。”
      杨重的心神一下子被拉回到眼前。他把哨子使劲地在手心里捏了一捏,一面反手交还给宛娘,一面摇头道:“不必,我跟你一起去。”
      宛娘吃惊地道:“可是,你的伤……”
      杨重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笑了笑。他的笑容虽然依旧是那种招牌式的温和恬淡,但宛娘却不知道为什么没由来的觉得心里一冷。更让宛娘吃惊的是,杨重笑了笑之后,就开始自顾自地忙碌起来。他在身上四处翻找了一遍,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枚刻着狴犴神兽形象的玉佩,然后又把宛娘的长剑抽出来,用剑在衣袍的前摆内侧割下了一幅衬里,撕扯成宽宽的条状。做完这些,杨重转向宛娘的方向仰起脸,问:“刚才那伤药还有吗?”
      宛娘把荷包里的伤药全都拿了出来,交到杨重手上。他把准备好的东西依此放在身前的地上,又把解下的玉佩含到口中,然后举起长剑,倒转剑锋对准他自己的胸口。
      在宛娘的惊呼声中,杨重很快地向自己胸前刺了两剑,剑剑都深入肌肉寸余,却只有少量的鲜血从伤口中涌出。
      刺下第一剑的时候,杨重眼前一黑,几乎就此痛昏过去,牙齿结结实实地咬在了含在口中的玉佩上,尺床被这狠狠的一撞之力冲击得涌出血来,满嘴都是一股腥甜的味道。他手中的剑动得越来越慢,牙齿和碧玉之间的磨擦声却越来越刺耳,终于“啪嗒”一声,坚硬的碧玉在杨重的嘴里断成了几片。他把含血的破碎玉片吐在地上,最后补了一剑,用法公亲传的截脉法把伤口周围的筋脉流动尽数断绝,然后横过剑锋,在胸前坟起的青紫伤痕上切割起来。
      长剑的侧锋并不锋利,由于没有挥舞的剑势,来回拉锯着的剑锋只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道惨白的钝口。杨重觉得手臂一阵酸软,深深吸了口气,改用那只被宛娘包扎起来的伤手抵住剑身,用力向胸口的伤痕压了下去。一股紫黑色的血顺着剑锋缓缓地溢了出来,然后更多的血在他的胸膛上淌落。
      瘀血流尽的时候,杨重几乎已经举不起手来了。五指一松,长剑也从他的手中滑落。
      宛娘回过神来,默默地按住他颤抖着伸向伤药的手,从地上捡起药和布,开始轻轻地替杨重处理狼藉的伤处。
      杨重深深地呼吸着,疼痛的感觉没有了,筋脉的流转也消失了,全身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虚。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濡湿的鬓角像是在水中浸泡过一样,冷汗一道道地汇聚起来,在颌下稀稀落落地滴落。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散去了,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所熟悉的那些力量和灵巧。但是现在,他至少已经可以扶着宛娘的肩头自己慢慢地站起来了,然后试探着向前走了一步,脚下有些踉跄。
      宛娘搀扶着他的手臂,像是搀扶着一个迟暮的老人。
      杨重又迈出了一步,这一次,虚浮的感觉明显得好了许多,身体渐渐开始适应这种以常人的姿态行走的方式。
      然后他转向记忆中境门的方向,最后向身边的宛娘问了一句:“宛娘,你确定还是要去吗?”
      宛娘低低地应了声:“是。”
      杨重扬起嘴角轻轻一笑,道:“那就去吧。”
      留守府的后门看上去一如往常。
      杨重和宛娘的背影消失在境门之中。
      红漆门后的婆娑树影晃动着,很快又恢复了常态,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火道人本已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又在渐渐变小,这一次,连月白色的道袍也转眼融化,变作一滩黑黄色的液体,缓缓地渗入黄土硬地之中。土行者的尸体和衣衫正在散作尘土,在朔风的吹拂下,飞旋起来,飘向了远方。
      长街上响起马蹄声。
      但在马上的骑士到来之前,长街已经一切如初,就连最后的一点痕迹都已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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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 第七章法篇第三节冰寒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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