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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亿分之一17
崔是在一种安宁的暖意中醒来的。
她缓缓睁开眼。
然后,对上了一双眼睛。
兰就蹲在床头,离得很近,双手交叠搭在床沿,下巴轻轻搁在手背上。安静而专注地,注视着崔,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
窗纱滤过的晨光是清淡的灰白色,勾勒出兰的侧影。脸上的病态潮红已经褪去,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不是分享会上洞穿人心的锐利之光,也不是桑拿房里欲望灼烧的炽热之火。
那是一种赤诚到几乎虔诚的光。
像深山里未经污染的湖泊,映照着最本真的倒影。
她就用这样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崔,仿佛在观摩一件失而复得的圣物,在阅读一部承载了所有宇宙奥秘的典籍。
那目光里没有占有,没有审视,没有过往的伤痛或未来的期许。
只有全然的临在,和一种拙稚且毫无保留的呈现。
崔被这目光定住了,心脏像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她本能地,从被窝里伸出手。指尖还带着睡意未消的温热,轻轻探向床边那张专注的脸。
她没有去碰触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怕惊扰了那里的光,只是极其珍视地抚上了兰的脸颊。
肌肤相触的瞬间,兰没有任何犹豫。她就像一只在风雪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找到热源的小兽,带着全然的信任与驯服,将自己脸深深偎进了崔的掌心。
她甚至无意识地,用脸蹭了蹭那只温软的手,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和依赖,褪去了所有兰平日里的盔甲与棱角。
崔的掌心,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贴合的温度,和肌肤细腻的纹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定格。
许久,兰才抬起眼,目光依旧清澈地望进崔的眼底,开口说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她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十分之认真:
“崔,我有一段时间,特别感谢你的妈妈。”
这个开场白太过意外,完全跳出了崔所有预想的对话轨迹。感谢……她的妈妈?
“为什么?”她问,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
兰依旧偎在她的掌心,目光坦诚得像初生的孩童:
“感谢她把你带到这个世界。”
她把每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而庄重,好像这就是全世界有且仅有的最重要的事:
“然后,我才能遇见你。”
“特别特别感谢。”
“真的。”
只是最简单直接的因果陈述,却因那份毫无杂质的赤诚,而拥有了千钧之力。
感谢那个赋予你生命的女人。
因为她的存在,才有了你的存在。
而你的存在,是我漫长乃至孤寂的旅程中,一场无法比拟的、神迹般恩典的相遇。
这感恩不是指向崔本人,而是指向了生命本身的馈赠。
它超越了小情小爱的范畴,触及了存在与连接的本质:在浩瀚的时空与无垠的可能性中,你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值得我俯身感谢的奇迹。
崔望着兰眼中那毫不作伪的虔诚亮光,感到自己的眼眶,一点一点温热起来。
那不是悲伤的泪,也不是喜悦的泪。
那是一种被如此纯粹地珍视着、并被引领着重新看见自身存在之神圣性时,灵魂的震颤与共鸣。
她忽然懂得了,兰此刻的爱,或许已不再是狭隘的情爱。
那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最深刻的看见与致敬,是对彼此存在本身的无条件庆贺。
在这清澈如晨露的目光和话语中,昨夜的病榻坦诚、过往的千年伤疤、所有纠缠的爱恨与得失……仿佛都被这束初升般的赤诚之光洗涤升华。
留下的,只有此刻掌心贴合的温度,和一句对生命以及对这场相遇最朴素也最隆重的——
谢谢。
崔没有抽回手。
她任由兰依偎着,只是用拇指,极轻缓地抚过兰眼下那淡淡的青影。
兰说:“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这么想的吗?”
“什么时候?”
兰抬起眼,那双赤诚的眼睛里,骤然涌起一片深沉的潮水。“在最恨你的时候。”
崔整个人一震,感觉自己的呼吸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
“那种恨,很无力。我那时经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有时候是嚎啕大哭,有时候只是坐在那一直流泪。”
兰的语气很平静,那是一种披星戴月、风雨无阻地奔波过后的平静。
那平静不是什么都没有,而恰恰是穿越过了所有的所有。
她蹲的有些麻了,索性坐在床沿。
“那是从爱绵延出来的恨,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不爱你。恨着恨着,内心忽然就开始感激,感激生命让我遇到你,感激......我可以这么去爱你。”
崔终于明白,兰此刻的赤诚从何而来——原来这份爱并不是没有阴影,而是在抵达之前,就已经将阴影炼入光明里了。
如此荒谬又珍贵无比的光明。
我赤诚又
““……兰。”
这一声颤巍巍的呼唤刚发出来,崔的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她几乎是扑过去的,以不顾一切的力道。双臂猛地环过兰的脖颈和肩膀,将她紧紧地箍进自己怀里。床垫因为剧烈的动作发出沉闷的响声。
兰被她扑得向后趔趄了一下,但迅速稳住了。
她没有丝毫抵抗,任由崔将自己死死抱住,甚至在那股巨大的力量撞上来时,下意识地张开手臂,回抱住了崔颤抖的背脊。
崔把脸深深埋进兰的颈窝。那里还残留着昨夜病中的微潮和药味,混合着兰本身的气息。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兰颈侧的皮肤和睡衣,湿漉漉的,黏糊糊的。
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压抑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不是哭泣,更像是某种动物在极度痛苦或极度慰藉时发出的原始悲鸣。
她恨过兰。她也知道兰恨过她。可原来恨的深处,可以埋藏这样汹涌到令人恐惧的感激和爱意。这种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刀,劈开了她心里所有坚硬的痂壳,露出底下从未真正愈合的血肉。
“我......”崔想说点什么,可声音被哽咽和颤抖扯得七零八碎,“我也是......”
她也是什么?也是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一边恨着,一边却在某个喘息的间隙,对着虚空生出过一丝微弱到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庆幸。
庆幸曾遇到过这样一个人,哪怕相遇的结局是粉身碎骨。
兰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她没有说话,只是用掌心一遍遍地摩挲着崔剧烈起伏的后背,笨拙却坚定的安抚。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长时间。
久到窗外的阳光又偏移了几分。
最后,是兰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声音闷在崔的颈窝里,带着湿意和一点点鼻音:
“……我快被你勒死了,崔。”
崔这才松了些许力道,但没有完全放开。她稍稍退开一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红肿的眼睛看向兰。
兰的眼睛也红着,鼻尖微红,看起来同样狼狈,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
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呼吸交缠,脸上都挂着泪。
但崔忽然扯了扯嘴角,想笑,结果却引出了更多的眼泪。她一边掉泪,正要说什么。
——咕噜。
两人同时一怔。
兰噗地笑出了声,“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崔也破涕为笑,温声问,“想吃什么?酒店早餐,还是出去找点别的?”
兰又想了想,这次回答得更具体些:“想吃……热乎乎的,带汤的。”
崔说:“那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粥铺或者面馆。”
她作势要起身,兰忽然又拉来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随即不好意思似的,冲崔皱着鼻子笑。
崔的心软得都要化开了。
今天一次性受到的冲击太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的兰,在她面前露出了最柔软的肚皮。
崔定了定神,又清了清嗓子,“那,我先出门了。”
“我跟你一起去。”兰说,声音还有些哑,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你病刚好,别吹风。”崔不赞同。
“就几步路。”兰坚持,眼神里有种孩子气的固执,“躺久了,想走走。”
崔看着她,最终还是妥协了。“那多穿件外套。”
兰从行李里翻出一件外套穿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
走廊里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吸收,一片寂静。电梯下行时,镜面墙壁映出两人的身影,一个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晶亮,一个头发微乱却神色安宁。
兰的手指穿过崔的发间,很自然地为她理起了头发。就像无数次在埃特兰蒂斯做的那样。
她们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默地感受着这久违的亲昵。
酒店附近有一家开了许多年的老字号粥铺,这个时间点已经坐了不少早起的老人和赶着上班的年轻人。热气蒸腾,空气里弥漫着米粥和油炸食物的香气。
她们找了个靠里的安静位置坐下。崔拿起塑封的菜单看了看,问兰:“皮蛋瘦肉粥?还是白粥配点小菜?”
“皮蛋瘦肉粥。”兰说,目光却落在隔壁桌刚端上来的金黄油条上,“再加根油条。”
崔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病刚好,吃这么油腻?”
“就想吃。”兰理直气壮。
崔没再反对,起身去柜台点单付款。兰就坐在那里,看着崔的背影,一刻也舍不得放走。
食物很快端上来。粥熬得浓稠,皮蛋和肉末分量十足。油条炸得酥脆,咬下去咔嚓作响。兰吃得很专心,小口小口喝着滚烫的粥,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汗。
崔用纸巾给她擦去汗,免得再着凉。她点的小米粥也上了,配一碟酱黄瓜。她吃得慢,更多时候是在看着兰吃。
“你看我干嘛?”兰从粥碗里抬起眼。
“看你胃口好,病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崔说,用筷子夹了片酱黄瓜,放进兰的碟子里,“别光喝粥,吃点清淡的菜。”
兰看着那片翠绿的黄瓜,用勺子把它和粥一起送进嘴里。咸鲜的味道中和了粥的绵软,恰到好处。
“好吃吗?”崔问。
“嗯。”兰像是想到什么,眼里闪过顽劣的狡黠。“好吃是好吃,就是比不上你——”
崔拿勺子的手一顿,没有脸红,也没有躲闪,只是抬眼乜向兰。“老老实实吃饭,把病养好。少说胡话。”
“哦......”兰不甘心地低头搅起了粥。
见到吃瘪的兰,崔忍不住低笑。她先是往嘴里送了口粥,又用同一根勺子舀起食物,对兰道:“张嘴,啊——”
兰目光有些许兴奋,很是配合地张开了嘴。谁知崔转个弯又喂回自己,还一边吞咽一边冲着兰挑眉。
“啊!!坏蛋!”兰大叫一声抗议。“那是我的!我的!”
这动静吸引了旁人的侧目。
崔不以为意,不紧不慢扒完最后几口,仔细地擦了擦嘴。
兰还在耍赖皮,伸出勺子去够崔碗里所剩无几的小米粥。崔不拦她,只是眼底漾开一圈温柔的笑意。
“幼稚。”崔轻声说,语气毫无责备。
兰够到一勺粥,得意地送进嘴里。吃完,她舔了舔嘴角,心满意足叹了口气。
“吃饱了。”兰宣布。
崔拿纸巾给她擦嘴,动作自然而然。
两人离开粥铺,走在清晨的街道上。阳光完全穿透了云层,暖洋洋地铺洒下来。兰深吸了一口带着食物香气的空气,感觉四肢百骸都被重新注入了活力。
“现在去哪?”兰问。
崔想了想,“你想回酒店休息,还是随便走走?”
兰望向街角延伸出去的林荫道。
“走走。”她说,“晒晒太阳。”
她们就那样漫无目的地并肩走着。步伐不快,偶尔有晨跑的人从身边掠过。谁也没有刻意寻找话题,只是偶尔,兰会指着一家店铺的招牌,或是一朵开在墙角的不知名野花,让崔看。崔便会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然后点点头,或应一声。
她们来到一个小小的街心公园。有几张长椅空着,她们在最僻静的一张上坐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们身上投下跳跃的光影。
兰靠着椅背,闭上眼睛,享受阳光的亲吻。
崔侧头看着她。
此刻的兰,安静,松弛,毫无防备。像一只收起所有利爪,在阳光下摊开肚皮晒太阳的大猫。
崔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到令她眼眶发酸的冲动。她想记住这份失而复得的宁静。
“兰。”她忽然开口。
“嗯?”兰没睁眼。
崔语气里有些迟疑,“以后,我们能不能,经常这样?”
兰缓缓睁开了眼睛,转过头看向崔。
“怎样?”她问,语气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探寻。
“就这样。”崔说,“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不说话也行。在你生病的时候,我能照顾你。在我需要的时候,你能在。”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不用承诺什么,不用定义什么。就是,知道彼此在那里。这样可以吗?”
这不像情话,更像一份关于未来相处方式的提案。剔除了浪漫的幻想,也回避了沉重的责任,只留下最朴素的陪伴需求,和最清晰的个人边界。
兰看了她很久,久到崔以为她会拒绝,或者会像过去那样,抛出一个更宏大更吓人的邀请。
但兰没有。
“可以。”她嘴角上扬,声音清晰,“我很愿意。”
然后,她也提出了自己的条款:
“那在我又想试一些点什么吓人的东西,或者发表宇宙言论的时候,你不能转身就走。你可以说‘兰,你吓到我了’,或者‘我现在不想听这个’。但你要告诉我。”
这是一个关于真实反馈的邀请。
崔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拉钩?”兰伸出小指。
崔笑了,伸出自己的小指,勾住她的。
“拉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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