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之影

　　技术室的窗帘永远半拉着。

　　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对这间屋里的几台主机来说没区别。风扇声呼呼转，混着咖啡、泡面和焊锡味，空气里有种“睡觉是别人的事”的气息。

　　墙上那块白板上，不是公式，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英文昵称，被人用不同颜色圈起来，旁边还有小杨画的一个歪歪扭扭的鱼钩。有人在鱼钩边写了三个大字：别乱钓。

　　“‘极昼’聊天室的服务器，今晚又换了跳板。”

　　小杨缩在转椅里，一边裹着那件不知道前辈留下多久的旧军大衣，一边打字，“这帮人挺会躲，前几跳在国外飞来飞去，最后一跳——”

　　他敲了敲键盘，屏幕上亮出一串地址，“落在某单位办公网的一个不该开的端口上。”

　　“哪个单位？”裴征靠在门口，“别告诉我是幼儿园。”

　　“幼儿园没预算买这么多服务器。”小杨说，“反正是个在网上搜得到年报的地方。”

　　他没说出名字，房里的几个人却心知肚明那几个“搜得到年报”的大企业。

　　“别急着给人点名。”温止合上了一只U盘，“技术上现在只能说——有人借了人家的墙做跳板。”

　　她坐在靠里一张桌子边，面前一台普通笔记本开着三个窗口：左边是“极昼”聊天室的实时滚动，右边是前两天派对案里的聊天记录，中间是一个干净的新聊天框——用户名一栏空着。

　　“你连名字都没取？”裴征踱到她身后，“你这钓鱼的鱼饵还没买呢。”

　　“鱼饵急着买，容易被人看出是新手。”她说。

　　“名字这种东西，得挑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

　　她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屏幕上出现几个字母：

　　NightTeacher。

　　“夜班老师。”小杨念，“听着有点恐怖片。”

　　“听着正常就行。”温止说。

　　“暗网聊天室这种地方，叫‘小甜心’‘大魔王’的太多了。”

　　“偶尔出现一个‘NightTeacher’，反而像真的。”

　　“你是打算扮老师？”裴征忍不住笑，“你这样子，上台讲课，学生估计不敢睡。”

　　“我不扮站在讲台上的。”她说。

　　“我扮站在走廊里，半夜查自习的。”

　　她手指在键盘上轻点了一下，输入了一句自我介绍：

　　——【NightTeacher：高中老师。夜班。】

　　“你真觉得他们会信？”裴征问。

　　“他们不信老师。”她说，“他们信钱。还有需求。”

　　她把“极昼”聊天室的窗口拖大，聊天列表里一堆得体或不堪的昵称正飞快刷着。

　　有聊游戏的，有聊考试挂科的，还有人在发动图。数量最多的，是无意义的垃圾信息和表情包——噪音越多，越容易淹没真正的危险。

　　“看这个。”小杨用鼠标点了点一行昵称，“Y。最近两个月最活跃的几个之一。”

　　——【Y：极乐新配方，安神提神两不误，有兴趣的＋1】

　　——【某ID：真的假的？上次差点心跳停了。】

　　——【Y：你自己乱吃。不懂就别瞎试。】

　　——【另一ID：郑少那批也是你给的？】

　　——【Y：死人的事，不谈。】

　　Y的发言不多，却总能把话题拢到“用药心得”上，偶尔还把讨论带到“老师群”“学生群”的隐秘角落。

　　“他很会控制分寸。”温止看了一会儿，“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比如对死人闭嘴，对新买家客气。”

　　“你怎么知道他真是中间人？”裴征问，“网上吹牛的人多了。”

　　“这不是一次聊天。”她把前几天从派对案里提取的记录调出来，“他在至少三起不同事件的聊天记录里，都扮演了‘介绍人’。”

　　“不是总上线，但一上线就说重点。”

　　“而且他只对三种人上心——学生、老师、有钱人。”

　　“我们碰巧，要查这三种人。”

　　“你打算怎么上去勾他？”

　　“先不勾他。”

　　她敲下一行字，发到聊天室里：

　　——【NightTeacher：最近学生压力大，听说有种新配方，能帮他们撑一撑，谁有路子？】

　　“你这老师说话挺真诚。”裴征道，“一看就不是班主任，是心理老师。”

　　“心理老师一般不会这么直接问药。”温止说，“真问的，往往是那些天天被 KPI 把头按在桌上的人。”

　　“上面要成绩，下面要命，中间的人总得先找个借口，让自己心安一点。”

　　聊天室里其他人还在刷图、刷梗，Y的头像灰了一会儿，突然亮了一下。

　　——【Y：老师？哪儿的老师？】

　　——【NightTeacher：某重点中学。夜里查自习查到怀疑人生。】

　　——【Y：哈哈。挺辛苦。】

　　——【NightTeacher：学生辛苦。老师也辛苦。上面要成绩，下面要命。】

　　——【Y：懂。那你要啥？】

　　——【NightTeacher：听说有种极乐新配方。安全一点的。】

　　“你这是打直球。”小杨嘀咕，“女排都没你直接。”

　　“直球才像是真急。”温止说。

　　“旁敲侧击在暗网上只说明你心虚。”

　　屏幕上，Y那行打字提示停了几下又亮起来。

　　——【Y：你知道啥是极乐？】

　　——【NightTeacher：知道一点。学生群里有人在传。】

　　——【Y：学生？】

　　——【NightTeacher：不想聊学生。】

　　——【NightTeacher：我怕哪天他们吃出事，先把老师告一圈。】

　　——【Y：老师，你这想法挺现实。】

　　——【NightTeacher：现实就是——一出事，谁都想找个比自己更有责任的人。】

　　“他说得不假。”裴征说。

　　“你要是家长，”他转头问沈听澜，“第一反应是不是找学校？”

　　“第一反应是找人。”沈听澜看着屏幕，“第二反应才是找理由。”

　　“现在我们要做的，是在别人找理由之前，把人找出来。”

　　她站在技术室门口，没有坐下，肩靠着门框，耳机挂在脖子上。

　　她不太喜欢这种“隔着屏幕”的侦查方式，总觉得案子应该长在地上，而不是长在代码里。但时代往前走，毒品换了壳子，她也只能学着适应。

　　“Y这边有点兴趣。”小杨说，“看他是不是要单聊。”

　　几秒钟后，果然——

　　——【Y：私聊。】

　　聊天室界面右上角弹出一个小小的私信窗口。

　　“技术镜像开好了。”小杨说，“你俩的一举一动，厅里都在看。”

　　“你别说得像现场直播。”裴征道，“这种情节播出去，审核都过不了。”

　　“你不说话就是贡献。”温止瞥他一眼。

　　她指尖落在键盘上，发出第一条私聊：

　　——【NightTeacher：你找我？】

　　——【Y：老师，一般人我不理。】

　　——【NightTeacher：那我应该感到荣幸？】

　　——【Y：你是真老师？还是抓人的？】

　　“来了。”小杨道。

　　“他怀疑你是警察。”

　　“不怀疑才不正常。”温止说。

　　“真贩子只会怕不怕。”裴征道，“假贩子才会怕‘卧底’。”

　　“那你打算怎么编履历？”

　　“先不编。”

　　她敲字：

　　——【NightTeacher：你觉得，一个真警察，会用‘老师’当马甲？】

　　——【Y：我见过更奇怪的。】

　　——【NightTeacher：那你还来私聊？】

　　——【Y：因为老师这两个字，愿意掏钱的人多。】

　　——【Y：我卖货，不卖命。】

　　这句说得很直白，也很坦然。

　　“他这话倒是诚实。”裴征说，“不遮掩自己干的就是这活儿。”

　　“诚实有时候不是美德。”温止说，“是卖点。”

　　——【NightTeacher：那你问我是真老师还是假老师，有意义吗？】

　　——【Y：有。】

　　——【Y：真老师怕丢工作，假老师怕丢命。】

　　——【Y：前者会磨磨蹭蹭，后者会一枪毙命。】

　　“他这是在给自己贴标签？”小杨忍不住，“原来他们眼里，警察属于后者。”

　　“在他们眼里，警察连这两种都不算。”沈听澜说，“警察属于第三种——既怕别人丢命，又不太怕自己丢命。”

　　她说完，自己也觉得这句有点冷，便没再往下说。

　　温止看着那一行，忽然敲下几句：

　　——【NightTeacher：我两样都怕。】

　　——【NightTeacher：怕学生死，也怕丢饭碗。】

　　——【NightTeacher：所以我才来找你。】

　　——【Y：那你挺坦白。】

　　——【NightTeacher：你不也是？】

　　对面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衡量这个“老师”的诚意值。

　　——【Y：你要多少？】

　　——【NightTeacher：一开始，不要多。】

　　——【NightTeacher：我想先看看，这东西，是不是你说的那样。】

　　——【NightTeacher：不会一吃就死。】

　　——【Y：哪有那么巧的死法。】

　　——【NightTeacher：高档公寓里刚死了一个。】

　　这行字发出去的时候，技术室里一瞬间静了一秒。

　　“你不怕把他吓跑？”裴征问。

　　“他已经知道那件事。”温止说，“不然聊天室里不会有人提‘郑少’。”

　　“现在提起，只是告诉他——我不是瞎子。”

　　屏幕上的输入提示闪了好几下，终于冒出一行：

　　——【Y：那是他自己乱来。】

　　——【Y：你要是跟这种人一类，我不会接你。】

　　——【NightTeacher：所以我来得比他早。】

　　——【NightTeacher：我想在出事之前，先看一眼。】

　　——【NightTeacher：我不想哪天在教室门口看见担架。】

　　——【Y：你说实话。】

　　——【NightTeacher：哪一句是假的？】

　　——【Y：你怕的是哪天有人死在你课桌底下，你先上新闻。】

　　“这人嘴挺毒。”小杨说。

　　“毒惯了。”温止说。

　　她没有急着回，手悬在键盘上停了几秒，才敲下一行：

　　——【NightTeacher：我怕的是，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什么都没做。】

　　——【NightTeacher：你呢？】

　　——【NightTeacher：你怕什么？】

　　私聊窗口那边沉默得更久了。

　　技术室里只有机器的嗡嗡声。

　　“这段对话，”裴征说，“要是有一天拿到法庭上，法官大概也会无语。”

　　“你别总想着庭上。”沈听澜说，“有些话，只能在现在这种地方说。”

　　——【Y：我怕交易失败。】

　　——【Y：怕赔钱。】

　　——【Y：别的，不怕。】

　　“这也是实话。”温止说。

　　——【NightTeacher：那我们各自怕各自的。】

　　——【NightTeacher：我想先要一小批。】

　　——【NightTeacher：我不可能一下子就信你。】

　　——【Y：我也不可能一次就把货压你身上。】

　　——【Y：你先试一单。】

　　——【Y：我指定个地方，你派个人去拿。】

　　“他开始抛‘试单’了。”小杨说，“标准流程。”

　　“标准到说明他干这个不止一天两天。”裴征道。

　　——【NightTeacher：我不让学生出头。】

　　——【NightTeacher：你也不会喜欢老师带着学生一起出现。】

　　——【NightTeacher：你要真敢在第一次交易就让警察抓你，那你也太小看这行了。】

　　——【Y：你还挺懂行。】

　　——【NightTeacher：你懂的比我多。】

　　——【NightTeacher：我只问一件事。】

　　——【Y：说。】

　　——【NightTeacher：你敢不敢当着我的面，吃一粒你卖的东西。】

　　技术室里有人轻轻“嘶”了一声。

　　“你这是……”裴征道，“把对话拉到自残现场了。”

　　“你真以为他会答应？”

　　“我不指望他真吃。”温止说。

　　“我只想看看，他敢不敢在字面上说‘行’。”

　　“有的人，连这一个字都打不出来。”

　　屏幕上，“Y正在输入”的提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外面的风吹动窗帘，几片灰尘在光线里缓缓打旋。

　　——【Y：老师，你这课题有点狠。】

　　——【NightTeacher：我教的是命。】

　　——【Y：不教书了教生存？】

　　——【NightTeacher：教怎么不死得太难看。】

　　又是半分钟的静默。

　　那种静默里藏着很多东西：犹豫、试探、自负，还有一点点被戳中的不舒服。

　　——【Y：行。】

　　——【Y：你既然这么想看，我也可以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

　　——【Y：明晚九点，城西XX路口老洗衣店后面那条巷子。】

　　——【Y：你来。】

　　“他约你。”小杨说。

　　“不是约老师，是约‘风险’。”温止说。

　　“他想看——我们敢不敢。”

　　“他不会一个人来。”沈听澜说。

　　“不会。”

　　“他身后那条线，”她抬头看了看屏幕，“肯定比这一个小小的聊天窗口长得多。”

　　“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其中一个结点。”

　　“能不能顺着这根线摸到后面，”裴征说，“看我们明天跑得快不快。”

　　“别总想着快。”沈听澜说。

　　“这条线不怕你慢，就怕你蠢。”

　　“我们明天，”她看向温止，“不蠢。”

　　“可以慢一点。”

　　温止把对话窗口关掉，把记录备份了一份，发给了专案组公共邮箱。

　　“明天我不下去。”她说。

　　“那谁下去？”裴征问，“你不是主钓鱼的吗？”

　　“钓鱼的不一定要下水。”她说，“站在岸上的人，才能看清哪里有暗流。”

　　她抬头，对上沈听澜的视线。

　　“你也不上。”

　　“你这话说得像有商量余地。”

　　“有啊。”

　　“你可以选在指挥车里骂我。”温止说，“总比选在巷子里替我挡子弹强。”

　　沈听澜盯着她几秒，最后只是把桌上的笔收了一下：“明天巷子口布控。”

　　“人我们看。”

　　“货我们看。”

　　“你，”她顿了一下，“看着屏幕就好。”

　　那一刻，屏幕上的光映在两个人的侧脸上，轮廓被拉得很清楚。

　　一个站在光亮里，一个长期习惯在暗处看。

　　案子像河，有时候你得跳下去趟水，有时候你必须学会站在岸上，看水往哪儿流。

　　真正难的，是在该上岸的时候舍得往回爬。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