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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女孩一时间说不出话。眼皮低垂,像要哭的样子。
表情张皇失措,然后勉强露出笑容:“是我搞砸了,学长。真是......好尴尬啊。”
第二曲已经开始,灯光在他们头顶变化。
忽明忽暗,像警察署追缉,手电光束照入罪魁祸首躲藏的荒野草丛里。
沈颐清和沈东,手电要抓的,是两人中的哪一个?
“你没搞砸。”
他的嗓音一如当年,好像此刻他还在实验附中门口替她出头。
还安慰着她,你没错,错的是跟踪你的齐鸣。
几年过去,沈东愈发高大,她时常在谈话间偷偷比划着两人的身高。
初中那会,她在他下巴,如今在他肩膀。
片刻沉默后,沈东用柔软的眼神看向她:“沈颐清,你不是一定要走我走过的路。”
女孩面色淡淡,半愧疚半疲累。
垂下肩膀,终于放松,不再追求展现练了好几周的直角肩。
自嘲苦笑道:“是啊,成为沈东,好累。”
有音乐作衬,好像真心话说出口,也显得没那么赤裸裸。让人放心。
“学长,你是我见过最耀眼的人。”她说的那么真心,望着他像望着美梦。
嗓音飘渺如烟:“只是,不成为你,我不知道要成为谁。”
“成为你自己啊。”
沈东勾唇一笑,温暖磊落。
“成为沈颐清就好。”
他意味深长地说:“你会有比我更大的世界。”
女孩愣愣瞥他一眼。
他们不明白沈东话里的意义。这些家境良好的孩子对世界抱有美好的误会。
他们以为周围所有人跟他们一样住在漂亮的屋子里,买一样的名牌鞋,用昂贵的蓝牙耳机。他们以为世界就是世界,大家的世界都一样大。
不是的。沈东明白这种残酷。
但他不气馁不投降不放弃,他拥抱这种残酷。有一天,他要向它宣战。
“我有喜欢的人。她今天没来。”沈东一字一句说得冷静轻易。
“我留在这替她听听、看看。”少年笑着,迷人自在:“答应过要告诉她有什么好玩的。”
就这样,不露痕迹划清界限。各退一步。
“现在该走了。”
“哦,好。”沈颐清慌忙点头,“好。”
沈东走进礼堂外寂静的路上,风拂面。
他的白衬衫被掀起一角。他想,如果司眉在,舞会一定更有趣。
“学长。”
沈颐清好像清醒过来,眼睛不再失神,步伐稳健。
目光坦荡,追上去,停在他面前。
“我知道都结束了。”
她口吻淡然,却可以看出很有主张:“但我还是觉得不够。”
“什么不够?”
“你说得不够狠。”沈颐清像个刽子手,只是要凌迟的对象也是自己。
她好倔强,好坚决。
“我喜欢你。”
自暴自弃,破罐破摔般,把一切模糊的情绪摊开。
沈颐清眼里没有一滴泪。
在沈东不知所措时,她松了口气,重新笑了:“这样才算结束了。说出来,才算结束。”
她白皙的面庞在夜色中温婉无比。
“再见,学长。”
沈颐清面露释怀,转身。
沈东开口:“沈颐清,你听过吊桥效应吗?”
“一个人行走在晃荡危险的吊桥之上,很容易爱上跟她共度危机的人。但事实上,她是把跌落桥下的恐惧当成了悸动。”
“我帮过你。但其实我们经历的那些,不过是你在吊桥上走过的一段路。”
沈颐清刚刚一点不难过,听到这段话却瞬时眼圈一红。
“如果你真正了解我......”
沈东垂下头,莫名颓然,不过还是笑着。
“你不一定会喜欢我的。”
他抬眸,五官还是那五官,却那么陌生。好像沈颐清从没认识过他。
“更别提成为我。”
“学长......”她觉得该说些安慰的话。
沈东继而振作,明媚道:“不过我相信,沈颐清会成为沈颐清。沈东会成为沈东。我们会找到自己的,总有一天。”
她点头,一股感动涌上心头。
“那我先进去了。”
沈颐清朝后指着礼堂门:“舞会还没结束呢。”
是啊,舞会还没结束呢。
就算舞伴缺席,舞会总归还在继续。
只要你起舞,途中还会见到无数的人,他们会配合你的舞步,跳你编排的人生圆舞曲。
/
礼堂里的音乐离沈东逐渐遥远。
他插着兜,寂寞走在空荡的校园里。
沈颐清居然说他是她见过的最耀眼的人。
他怎么会跟耀眼有关系呢?
他一个连白球鞋都穿得泛黄的人,怎么会耀眼?
他的杰出与卓越,总让别人刮目相看印象深刻。
越是这样,沈东越觉得自己是一个赝品。
他们把他看作同伴,他却是只阴沟里的老鼠。
可笑吗?
沈东过得小心翼翼反复无常。
在就要有一点点得意忘形时,他就先恶狠狠咒骂自己一顿。
在被看低被蔑视信心不足时,他又会生出强烈的自尊心与傲慢。
靠这种变态的本领,他才走了这么远这么精彩的路。
活得痛苦矛盾总比活得不堪好。
他不想一辈子想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时,第一反应就是退缩或不配。
既然世界上有人理直气壮堂堂正正活着索求着,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他?
沈东为了守护他想要的那些东西,一直努力一直坚持。
“舞会好玩吗?”
他收到司眉的短信。
就快走到校门,视线忽然明亮,远处的商铺灯火通明。
“你不在就一点都不好玩。”
/
外公没事了。
她的担忧与紧张原来是虚惊一场。
于是苏皓跟司眉都心情放松,打闹着。
原来周五是出院日,他们先把外公接回司眉家。住一段时间,再由舅舅带回老家。
舅妈明天一早就要坐火车回去上班。苏皓也是,得回去上学。
舅舅工作比较自由,不回家打麻将,花的钱反而更少。
所以他留下来照顾外公。
平日里,爸妈上班,司眉不不回家。
所以这决定对她也没什么影响。外公没事就好。
“你们学校还有舞会啊?”苏皓开眼界了。
他在老家上的是最好的中学,从镇上到市区的学校要一个多小时。
即使这样,那学校也比不上明德中学分毫。
他们最盛大的活动也不过是中规中矩的诗朗诵比赛一类的。
“也不是经常办。今年正好是校庆一百年才有的。”
“有照片吗?我想看看。”
“有。”司眉把手机递过来,林杉一跳完舞就传了好多照片给她。
有蒋付跟蒋飞准备跳舞前故作嫌弃彼此的,也有蒋付单人俏皮歪着上身比耶的,还有林杉羞涩期待望向镜头的,以及在镜前补妆画眉毛时的。
苏皓看到最后一张,退出来正好看到林杉聊天框发给司眉的那句。
“没抓到沈东,不然肯定给你拍几张。”
司眉故作无事发生,把手机拿回来,翻着朋友圈。
卧室里只有姐弟二人。
大人都忙着照顾外公,问他要吃什么喝什么。
照顾完,又聊天,说如今老家如何,之前的邻居某某如何。
“姐。”苏皓有点踌躇。
“你跟沈东哥......”
“干嘛?”
他低声问:“你们在谈恋爱吗?”
“怎么可能?”
苏皓不再是过去那个傻小子的样子,他马上升初三,心里也有不少小九九。
他用肩膀耸一下司眉:“那你喜欢他吗?”
“哎呀,你烦不烦?”
“不说不喜欢,就是喜欢咯。”
司眉反将一军:“你忽然变这么八卦,该不会是你有喜欢的人了吧?”
不料伶牙俐齿的苏皓忽然结巴:“什、什么喜欢的?”
“哦——”司眉一眼看穿。
苏皓没有躲躲藏藏,干脆掏出手机,翻出班级合照。
“好吧好吧。”
放大到像素模糊的一块,依稀看得出是个有刘海的女生。
“除了是个女孩,什么也看不清楚。”司眉凑近看,“你同桌?”
苏皓很惊讶,好像他姐是什么神算子:“你怎么知道?”
“书里都这么写的。”
好像......也是。
“为什么喜欢她啊?”
“她总借我的卷子看。”
司眉笑着:“这算什么奇葩理由啊?”
苏皓挠挠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喜欢。”
“那她喜欢你吗?”
“不知道。”
司眉跟苏皓面面相觑。
一样迷茫,一样找不到答案的姐弟俩,在这一刻默契共情。
不过,这个年龄,本来就是没有答案的。
你怎么努力去找,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秦一扬跟赵妍。
他们是因为对这个事实看得太透彻,所以才干脆放弃追求答案的吗?
/
沈东回到杂货铺,却发现门关上了。灯也没开。
他打电话给他妈。
第二通才有人接。
“喂,沈东?”
“妈,家里怎么没人?”
电话那头似乎很嘈杂,妈妈的声音听起来不太稳定。
“你不是在学校有活动吗?”
“我提前回来了。”
“.......”
“妈?”
“你干什么?别碰我手机!”
沈东蹙眉,内心忐忑。
那头一阵混乱。手机落到谁的手心。
“喂。”陌生却蛮横的男声。“你是沈大壮的儿子?”
他妈妈还在吼叫:“跟我儿子没关系!你干嘛?”
沈东警惕:“你是谁?”
“我?”
男人粗声笑。
“欠了这么多钱,连债主的大名都不知道?”
债主?!
“听说你是明德中学的高材生是吧?”
“......”
“三万块钱,这周末要是还拿不出来。周一我就去明德中学找你儿子!!”
男人野蛮狠毒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他爸沈大壮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有他妈妈时而讨好时而怒骂的回应。
你哑了吗,沈大壮?
在班门口叫我名字的时候,声音不是很大么?
杂货店闭了灯,望过去黑沉沉的。
沈东单肩背着包,手捏着衬衫边缘,指节泛白。
眼睛盯着左前方残破的路灯发怔。
忘了是哪一年,那灯被调皮的孩子用一个大石块砸破,玻璃碎了一地。
好像怎么扫都扫不干净。后来每年沈东都能在粗糙柏油地面上找到极细小的玻璃渣。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
你以为它过去了,结束了。
但它年复一年,死不悔改复现在你平静的生活里,警告你,它还没放过你。
听外婆说,沈大壮和妈妈是在城里打工时认识的。
妈妈那时卖服装,要去批发行找货。
沈大壮开大车,专给批发的大客运货。
“你爸年轻时勤劳,不抽烟不喝酒。谁知道现在变成这样?”
沈东还记得外婆苦口婆心的语调。
妈妈攒了钱,敢想敢做。干脆进了一大批货,希望利滚利,能赚更多。
第一次进这么多货,也没有常联系的货运伙计。
被她砍价一大截的老板大手一挥,说自己卖货都亏了,不可能给她包货运。她要是想找人送货,就去市场后门,很多货运司机在那里拉活。
在一群人里,她打量着哪张面孔最和善,她不懂行,怕被人坑。
于是,她找到了沈大壮。
一个穿白背心,脖子上搭着湿毛巾降温,眉眼深邃的年轻男人。
一点没料想到往后,两人会结为夫妻。
而眼前这个谈价爽朗的男人会因为酗酒变得大腹便便,面露凶光。
当年,阳光明媚,一切都没发生。多好。
他们是年轻的,有冲劲的,因为互有好感而感到羞涩的。
服装生意失败了,女人不认命,还要把积蓄掏出来再搏一次。
就在这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
钱不能花,要用来生小孩。
夫妻俩回到老家,生下沈东。
沈大壮让妻子留在家里照料孩子,自己则返城赚钱。
“开车的钱太少,我们得找别的生路。”
“这个月的钱什么时候能寄回来?”
“钱不够。再转两千。”
......
对于女人的索取,男人逐渐生出厌烦。
他在具体的金额数字中感觉到无力、无能。
他没法搞到两千。
沈大壮觉得日子了无生趣。为了排遣无聊,他开始跟着狐朋狗友出门喝酒。
酒精麻痹了他,让他忘记生计,忘记年轻焦虑的妻子,忘记新生的孩子。
他接电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没有钱买酒的时候,他跟着朋友学会了赊账、借钱。
女人在他老家那个宁静炎热的村庄里接到陌生电话时,只觉晴天霹雳。
五千块。她去哪里找给他?
后来,她把孩子拜托给家里的公婆,自己进城起早贪黑赚钱。
总算还了欠款。但她决定不回去了。
“家里还有孩子呢。你不回去,孩子怎么办?”男人那时还有愧色。
“沈东绝不能像我们这样活着。”她很坚毅。
“他要在这座城市最好的小学里读书。”
“别做梦了。那有多难你知道吗?做个普通人不好么?”
“我不怕难。”女人双目炯炯,燃着火一般,“只要为他好,我什么都不怕。”
男人无言,默默抽了支烟。
沈东两岁的时候,沈大壮弟媳也生了孩子,公婆说自己年龄大了,顾不了两个。
于是妈妈又把沈东接进城,在城郊租了间屋子,拜托外婆来带他。
外婆心疼女儿,她一向要强,离家之后几乎从没要求过妈妈什么。如果她开口,一定是没有办法了。外婆坐了一夜的火车,风尘仆仆赶来,接管了沈东。
那时的日子还算平静。沈东对爸妈印象不多。只记得妈妈每次来总花一段时间教他认字,她买了很多儿童汉字书给他看。爸爸只吃菜,不怎么说话。长大后,跟爸妈住在一起,他才发现爸爸是很多话的。只要他喝酒,就有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话。偶尔爸爸不来,妈妈自己来,跟外婆聊天,小沈东就在一旁看书,听见她们交谈。说又欠钱了,或者说最近比较好,不去喝酒了。反反复复的,他听久了也多少懂得一点。
所以他进这间杂货店的时候很紧张。
沈东才六岁,但他明白,一切都开始了。
他妈做了那么多,就为了今天。他得到了实验小学的入学资格,他不能任性,不能愚笨。
他必须卓越,必须争气。
他必须值得他爸妈支付的昂贵的店租。
上学后,沈东很久没在妈妈口中听到欠债一类的事情了。
直到舞会尚未结束的这个夜晚,六岁前懵懂模糊的那些声音,外婆和妈妈在摘豆角时不甘厌烦的表情回旋镖一般,把他该得的恐惧不安,物归原主。
我会去明德中学找你儿子。
沈东仰头,目色淡漠注视着墨灰天空。
怎么没有星星?
人类如此迫切渴望光明,造灯笼造蜡烛造电灯造烟花,造了那么多,最后得不偿失,污染了大气。一个少年抬头,连星星都看不见,他迷惘时甚至不能像古人那般吟诗一首“星垂平野阔”。沈东的天幕里,什么也没有。
“沈东。”一小时后,爸妈终于回来。
一家三口都面露窘色迷茫,不知如何是好。
妈妈让他回房间休息,他坐在书桌前掏出作业本。
封面写着他的学校、班级、姓名。
工工整整的“明德中学”四个字忽然让他感到很受挫、很刺痛。
他不知道这座校园里,除了他沈东,还有谁会为了三万块钱捉襟见肘头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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