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行性遗忘》

　　周五晚上九点十七分，沈叙卧室的电脑屏幕上跳出一个加密聊天窗口的弹窗。窗口背景是深黑色，白色字体显得格外刺眼。这是林茜三天前设置的加密通讯渠道，她说“普通聊天软件太容易被监控”。
　　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速度快得沈叙几乎跟不上：
　　“在线吗？有重要发现。”
　　“我黑进了学校的后台数据库，不是普通的教务系统，是更深层的管理后台。”
　　“你绝对想不到我找到了什么。”
　　沈叙立刻回复：“在。什么发现？”
　　光标闪烁了几秒，然后大段的文字开始涌入：
　　“首先，学校董事会和一家叫‘诺亚生物科技’的企业有深度关联。不是普通的校企合作，是股权交叉持有级别的关联。我查了工商登记，‘诺亚’的法人代表叫赵明远——这个名字你肯定熟悉。”
　　沈叙的心跳加速了。赵明远，江寻那个“叔叔”江临的真实姓氏就是赵。赵明远，赵临，这不会是巧合。
　　林茜继续发来信息：
　　“诺亚生物科技的主营业务表面上是生物医药研发，但我挖到了他们的一些隐藏项目。其中一个代号‘克莱因计划’，研究方向是‘意识载体稳定性与信息存储’。项目启动时间：2001年3月。正好是你哥哥失踪的那个月。”
　　沈叙感到喉咙发干。他打字的手指有些颤抖：“还有吗？”
　　“第二，我分析了近五年的课程设置和大型活动安排。”林茜发来几张图表截图，“看红色标记的部分。每学期的第三周、第八周、第十三周，都会有集中性的‘特殊教学内容’——就是你注意到的那种量子物理、记忆理论之类的东西。”
　　图表上，红色的标记点像规律的脉搏，贯穿了整个学期的时间线。
　　“更诡异的是学校的大型活动。”林茜继续发来信息，“运动会、艺术节、社会实践，甚至包括消防演习，时间安排都和某些心理学实验模型高度吻合。特别是‘刺激-反应-观察’的三段式结构，几乎一模一样。”
　　沈叙想起了物理课上江寻的反应，想起了周老师那过于刻意的讲解。如果整个学校的节奏都是一个大型实验的节拍，那么江寻就是那个被观察的反应点。
　　“第三点更吓人。”林茜的消息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我查了十几位老师的背景资料，有五位存在明显断层。比如周建平老师，物理硕士，但硕士毕业到来我们学校任教之间有三年空白，简历上只写‘科研机构工作’。李芳老师，心理学博士，博士论文题目是《记忆重置对意识结构的影响》，但这篇论文在公开数据库里完全找不到。”
　　沈叙背脊发凉。如果老师都是被精心安排的，那么江寻每天接触的每一个人，每一堂课，每一次互动，都可能是在收集数据、进行测试。
　　“还有那个心理咨询室。”林茜发来另一条消息，“李悦医生的资料更诡异。她确实是心理学博士，注册心理医师，但她的执业记录有五年完全空白。而那五年，正好是时序研究项目从公开转入地下的时期。”
　　聊天窗口安静了几分钟，沈叙以为林茜说完了。但就在这时，一张图片开始缓慢加载——像素很低，像是老照片扫描件，在加密传输中进一步压缩了画质。
　　照片里是七八个人穿着白大褂的合影，背景像是某个实验室。照片右下角有手写日期：1999.06.17。
　　林茜的消息随之而来：“这是我在学校老档案室一个废弃文件柜的夹缝里找到的。档案室本来下学期要改造，我在清理前最后一次进去，在一个生锈的保险柜后面发现了这个。”
　　照片完全加载出来后，沈叙屏住了呼吸。
　　虽然画质模糊，但他能认出其中几个人：年轻的江远帆博士站在中央，头发还没全白，笑容自信；旁边的李悦医生，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戴着圆框眼镜，表情严肃。
　　而在照片最右侧，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人让沈叙浑身冰冷——那张脸，虽然更年轻，但没有错，就是江寻的“叔叔”江临，或者说，赵临。
　　他站在江远帆博士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表情专注，完全不是现在那种冷漠监视者的样子。
　　“照片背面有字。”林茜又发来一张图片，是照片背面的扫描，上面有几行娟秀的字迹：
　　“时序项目组全体成员合影。左起：李悦（助理研究员）、王建国（技工）、江远帆（项目负责人）、赵临（数据分析师）、张明（工程师）……祝愿项目早日成功，揭开时间之谜。”
　　沈叙盯着“赵临（数据分析师）”这几个字，久久无法移开视线。江临从一开始就是项目组的人，不是什么后来才介入的“叔叔”，他是核心成员之一。
　　“我查了赵临的资料。”林茜的消息再次弹出，“表面上是诺亚生物科技的中层管理，但根据我挖到的信息，他实际上是‘克莱因计划’的实际负责人。而这个计划，很可能是普罗米修斯计划的延续或者变种。”
　　沈叙终于找回了打字的能力：“所以江临不是突然出现的监视者，他从一开始就在。他了解一切，包括我哥哥的事，包括江寻的真实情况。”
　　“对。”林茜回复，“而且我认为，他现在对江寻的‘保护’和‘监视’，可能是某种……愧疚心理的扭曲表现。毕竟，他参与了那个可能毁掉一个孩子一生的实验。”
　　这个角度沈叙从未想过。他一直认为江临是冷血的实验执行者，但如果江临从一开始就在项目组，看着江寻从小被改造成实验体，看着沈渊试图拯救却消失，那么他的冷漠和警告，是否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伪装？
　　“还有更糟的。”林茜发来最后一条重磅消息，“我交叉比对了学校的学生档案，发现过去十年里，至少有十三个学生在校期间被诊断出‘严重记忆障碍’或‘逆行性遗忘’，然后转学或休学。而这些学生的共同点是：都曾在某个时间段和江寻同班，或者参加过同样的课外活动小组。”
　　沈叙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你是说……”
　　“江寻的状况可能会‘传染’。”林茜的用词很谨慎，“或者说，他无意识中散发出的某种……场效应，会影响周围的人。那些学生可能受到了波及。”
　　这个推测解释了为什么江寻总是被孤立，为什么学校要把他安排在固定的环境里，为什么要严格控制他与外界的互动。不是保护他，是保护其他人。
　　聊天窗口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林茜发来：“沈叙，这件事比我们想的更复杂，更危险。我们可能已经触动了一个运行了二十年的精密系统。”
　　沈叙盯着屏幕，脑海中飞速整合所有信息：诺亚生物科技、克莱因计划、精心设计的课程、背景可疑的老师、可能“传染”的异常效应、以及从一开始就深陷其中的江临。
　　他突然明白了江临那句警告的真正含义——“你可能会重蹈你哥哥的覆辙。”这不是威胁，是经历过沈渊事件的人，对可能再次发生悲剧的警告。
　　“林茜，”沈叙打字，“你觉得江寻知道自己是什么吗？”
　　那边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叙以为林茜离线了。然后消息弹出来：
　　“我觉得他知道一部分。但不是用‘知道’这个词，而是用‘感觉’。就像一个人在水下，看不清周围，但能感觉到水压，感觉到温度变化，感觉到自己在下沉。”
　　这个比喻精准得令人心痛。沈叙想起江寻说的“我身体里住着两个人”，想起他说“如果现在的我消失了怎么办”，想起他每天早晨那双清澈又茫然的眼睛。
　　江寻在感觉，在挣扎，在不理解的情况下承受一切。
　　“我们需要一个计划。”沈叙最终说，“不能只是被动地发现线索，被动地应对警告。我们需要主动做点什么。”
　　“比如？”
　　“比如找到关闭那个系统的方法。”沈叙想起哥哥在U盘里提到但被删除的终止代码，“我哥哥留下了线索，但关键部分被删除了。我们需要找到完整版本。”
　　“怎么找？”
　　沈叙思考了一会儿：“江临那里可能有。他是数据分析师，当年一定接触过所有数据。或者李悦医生，她可能知道些什么但没说出来。”
　　“太危险了。”林茜回复，“直接接触他们，等于告诉他们我们知道多少。”
　　“那就间接接触。”沈叙有了主意，“你不是校报主编吗？做个专题采访怎么样？关于学校历史，关于优秀校友，关于那些……‘有故事’的老师。”
　　林茜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以采访的名义接触他们，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套取信息？”
　　“对。你可以说要做一个‘学校科技教育发展历程’的专题，采访历任科学教师，包括已经退休或调离的。江临作为‘校友’或‘合作企业代表’也可以成为采访对象。”
　　“聪明。”林茜发来一个点赞的表情，“但我需要时间准备采访提纲，要设计得自然，不露破绽。”
　　“给你时间。”沈叙说，“但在这之前，我们还需要做一件事。”
　　“什么？”
　　“测试那个‘传染’理论。”沈叙打字的速度慢了下来，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如果江寻真的会影响周围的人，那么和他接触最多的我，应该已经受到了影响。我需要知道这种影响是什么，有多严重。”
　　林茜立刻反对：“太冒险了！万一这种影响是永久性的，万一你开始像他一样失去记忆……”
　　“那我就更能理解他的感受了。”沈叙平静地回复，“而且，如果我确实受到了影响，说明这种效应是真实的，我们的调查方向就是正确的。”
　　“沈叙，你疯了吗？”
　　“也许。”沈叙苦笑，“但我哥哥当年选择了冒险，为了拯救一个孩子。现在轮到我了。”
　　聊天窗口又陷入沉默。窗外，城市的夜景闪烁着无数灯火，每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家庭，一个故事，一个平凡的夜晚。而沈叙知道，自己的夜晚再也无法平凡了。
　　“好吧。”林茜最终回复，“但你必须答应我，一旦出现任何异常，立刻停止。而且我们要设定安全词，如果你忘记了这个词，说明影响已经超出可控范围。”
　　“什么安全词？”
　　“浮木。”林茜说，“你哥哥笔记本上的话——时间不是线，是海。我们都是其中的溺水者，也是彼此的浮木。如果你连这个词都忘记了……”
　　“那我就真的迷失了。”沈叙接上她的话，“好，浮木。我记住了。”
　　“还有一件事。”林茜发来最后一条消息，“我查到赵临——江寻的‘叔叔’——下周二会来学校，参加一个校企合作会议。如果你想近距离观察他，这是个机会。”
　　“我会去的。”沈叙回复，“对了，那张照片，能给我高清扫描件吗？我想仔细看看。”
　　“已经发到你加密邮箱了。小心点，沈叙。我们现在可能已经被注意了。”
　　“我知道。”
　　结束聊天后，沈叙坐在电脑前，久久没有移动。屏幕自动进入屏保模式，黑色的背景上，白色的线条像神经网一样随机生长、连接、消失。
　　他想起江寻在物理课上专注的眼神，想起他在笔记本上无意识画出的公式，想起他说“我想知道我是谁”时的坚定。
　　然后他想起哥哥沈渊，那个在照片里微笑的少年，那个写下“时间不是线，是海”的少年，那个消失在时间夹缝中的少年。
　　两代人的选择，两代人的冒险，两代人为同一个被困的灵魂而战。
　　沈叙打开加密邮箱，下载了林茜发来的高清扫描件。照片上，年轻的江临站在江远帆身边，眼神明亮，充满对科学探索的热情。那时的他，是否想象过二十年后自己会成为一个冷漠的监视者？是否想过那个被他称为“小寻”的孩子，会变成每天重置记忆的实验体？
　　照片放大后，沈叙注意到一个细节：江临手里拿着的笔记本封面上，有一个模糊的标记。他进一步放大，调整对比度。
　　那是一个蓝色的圆形标记，里面有个数字：07。
　　江临在1999年就拿着一本标记着“07”的笔记本。而江寻是实验体07。
　　沈叙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所有的线索开始连接，形成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一个持续二十年的实验，一个被改造成容器的孩子，一个试图拯救却消失的少年，一个从研究者变成监视者的男人，还有一个被精心设计成实验场的学校。
　　而现在，轮到他了。作为沈渊的弟弟，作为江寻的朋友，作为那个可能已经受到影响的“后来者”。
　　窗外，夜空中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云层反射着城市的灯光。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雨，但此刻的寂静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沈叙打开手机，找到江寻的聊天窗口。最后一条消息是下午江寻发的：“沈叙，明天见。”
　　简单的三个字，每天都会出现的三个字，但今天看来，却承载着如此沉重的意义。
　　明天见。明天，江寻会忘记今天的一切，重新开始。明天，沈叙会继续他的调查，继续接近那个可能改变一切的真相。
　　明天，他们都会继续在这个被设计的实验里，寻找着不被设计的自由。
　　而第一步，就是面对那个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的“叔叔”，那个曾经的研究者，现在的监视者——赵临。
　　沈叙打下回复：“明天见，江寻。无论发生什么，记得你还有我。”
　　发送。
　　然后他关掉电脑，房间里陷入黑暗。只有手机屏幕还亮着，显示着那句“明天见”的承诺。
　　在黑暗中，沈叙轻声重复着那个安全词：“浮木。”
　　他必须记住，必须坚持，必须在时间的海洋中，成为那个不会消失的浮木。
　　为了江寻，为了哥哥，也为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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