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风华录

作者:叶落知秋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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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争执



      夜色中的黄河水府,深处的水榭玲珑剔透,以整块水精雕琢而成,廊柱间缠绕着散发柔和光晕的夜明珠,映得四下里流淌的河水波光潋滟。

      河伯斜倚在玉榻上,玄色宽袍随意散落,衬得他面容在酒意与珠光下少了几分平日的凛冽威仪,多了几分慵懒风流。

      他指尖捻着一只琥珀色的玉杯,其中仙酿氤氲着浓郁灵光,乃是水府珍藏,寻常仙神难得一尝。

      白日里“救”下那凡人少女的插曲,在他心中并未留下多少痕迹,反倒因着宓妃那时一瞬动容的眼神,让他心情颇佳。

      河伯以为,那不过是夫妻间一点无伤大雅的情趣,既安抚了她那过于柔软的慈悲心肠,也再次向沿岸生灵昭示了他河伯的“恩威”。

      此刻,他微醺的思绪正漫无目的地漂浮,甚至带着一丝隐约的期待,期待那道清丽的身影会出现。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带着夜露微凉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那脚步落在光滑的水晶地面上,轻得几乎被水流声掩盖,但河伯无需回头,便能感知到那独属于宓妃的、清冽纯净的气息,如同洛水源头最洁净的雪水,瞬间驱散了周遭酒气的沉闷。

      唇角不自觉地带上一丝真切的笑意,以为她是来寻他,或许是为白日之事道谢,或许只是……夫妻间的寻常夜话,能稍稍融化她平日里那份因修炼而略显疏离的沉静。

      河伯慵懒地侧过身,醉眼朦胧中正欲开口,或许是一句带着调侃的“夫人来了”,或许是对她深夜未眠的关切问候。

      然而,所有酝酿在唇边的话语,在对上那双眸子的瞬间,冻结了。

      那不是他预想中含着浅笑或至少是平静的眼眸。

      宓妃屏退了左右,径直走到他面前,身上还带着从外界带来的、未曾消散的水汽凉意。

      她没有任何迂回,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偶尔因沉浸于修炼或欣赏水底生灵而流露出些许专注温和的眼眸。

      此刻却仿佛淬了洛水最深處的寒冰,直直地刺向他,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沉静的愤怒与深刻的失望。

      那目光如此锐利,几乎要穿透他微醺的表象,直抵灵魂深处。

      河伯唇边的笑意僵住了,心底那点因期待而产生的暖意迅速冷却。

      宓妃在他面前站定,没有任何寒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平静得可怕,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质问都更让人心惊肉跳。

      “今日,龙门下游三十里,河湾处的三个村落,”

      一字一顿,清晰地报出地点,目光紧紧锁住河伯微微眯起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因未能及时备足你水府要求的‘春汛敬献’,午时三刻,遭洪水刻意漫堤,屋舍倾颓,稼穑尽毁,死伤……逾百。”

      那冰冷的数字,如同重锤,敲击在寂静的水榭中。

      宓妃顿了顿,似乎在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声音因这份压制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音,但眼神却越发冰寒。

      “而那个被你‘仁慈’救下的少女,不过是演给我看的一场戏,对吗?一场用来安抚我,同时也让凡人更加敬畏你‘恩威并施’的……戏。”

      最后两个字,她吐得极轻,却带着无比的重量,砸在河伯的心上。

      河伯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杯中琥珀色的仙酿受此震荡,荡漾出一圈细碎的涟漪。

      河伯醉眼朦胧地抬眼,看向她冷若冰霜、仿佛连周遭水汽都要冻结的脸,非但没有被戳穿的紧张或愧疚,反而从心底升起一股荒谬和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他觉得她这副为了区区凡人而兴师问罪的模样,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近乎幼稚的执拗,完全不解他身为黄河之主的“深意”。

      河伯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未散的酒意和一丝不耐,伸手便要去揽她纤细而紧绷的腰肢,语气混杂着亲昵与不容置疑的强势。

      “不过死了几个不识时务、不懂规矩的凡人,蝼蚁般的性命,也值得你为此深夜来访,对你的夫君如此……兴师问罪?”

      他将“夫君”二字咬得略重,带着提醒与宣告的意味,试图用这层身份将她的质问压下去。

      然而,宓妃猛地向后一步,决绝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她眼底的寒霜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冰棱,声音因极力压制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与失望而微微发颤。

      “你白日是故意做给我看的?用一条险些逝去的性命,来彰显你的‘仁慈’与对我的‘在意’?用更多人的死亡,来践行你所谓的‘威严’与‘秩序’?”

      质问如同连珠箭,直指核心,将河伯那层精心粉饰的伪装彻底撕裂。

      被如此直白、如此尖锐地揭穿,河伯脸上那点残存的醉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冒犯权威、被质疑根本信念的冷峭与怒意。

      河伯缓缓放下手中的玉杯,杯底与玉石桌面碰撞发出清脆却沉重的一响,在寂静的水榭中格外刺耳。

      他身体微微前倾,原本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脸庞此刻线条绷紧,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住宓妃,语气带着一种混合着嘲讽、失望与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

      “我的好夫人,”

      河伯轻笑出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疏离。

      “你似乎还没完全明白。这黄河上下,数千里流域,兆亿生灵,靠的不是你洛水那套悲天悯人、讲究众生平等就能管束平衡的。”

      他站起身,玄色的袍袖在水榭微光中划过一道压抑的弧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剖开祂们之间那道最根本的鸿沟。

      “你需要慈悲的名声来赢得爱戴与信仰,滋养你的神格,稳固你的洛水。而我,”

      河伯指了指脚下这片翻涌的、代表着他绝对力量与权柄的黄河水域,声音沉冷而坚定。

      “需要绝对的威严,需要他们骨子里的恐惧,来确保这庞大水系的秩序,来维系我河伯不容挑战的权柄!恩威并施,方是御下之道。

      今日救一人,是恩,是给你看的‘心意’;明日罚三村,是威,是给天下看的‘规矩’!

      我们各取所需,你维持你洛水之神的清名,我稳固我黄河水君的统治,共同维系这水族的平衡与我们这段……联姻的体面,这样不好吗?”

      他看着她苍白而执拗的脸,心中那股因被冒犯而产生的烦躁更甚,语气愈发冰冷。

      “为何非要拿你那套标准,来审视我的做法?这天地运转,弱肉强食,力量为尊,本就是真理。你的悲悯,在这些‘真理’面前,不过是无用的天真!”

      宓妃静静地听着,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属于统治者的冷酷光芒。

      他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凿子,将她心中那株因他近日偶尔流露的耐心、因那场“相救”而悄然萌生、尚显稚嫩的情感幼苗,连根撬起,碾碎在现实的冻土之上。

      这次宓妃没有愤怒地反驳。

      眼神中的某种东西——或许是最后一丝对于“或许他内心深处并非全然冷漠”、“或许他们之间能找到某种共识”的微弱期待,在这一刻,伴随着他冰冷而理所当然的话语,彻底地、无声地碎裂、沉寂下去,化为一片荒芜的虚无。

      宓妃终于清楚地认识到,眼前这位会对她展露罕见耐心、会因她受伤而恐慌、会为她耗费本源疗伤的男人,与他口中视人命如草芥、以恐惧统治流域、将欺骗视作权术的黄河水君,本就是同一个人

      他的温柔与残忍,并不矛盾,只是他性格与权术的一体两面。

      而她,无法,也绝不愿意,将这两面割裂开来看待。

      那份刚刚萌芽,带着试探与希冀的情感,在这赤裸裸的真相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合时宜,迅速地冷却、枯萎。

      宓妃没有再说话。

      任何言语在这样根深蒂固的观念鸿沟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争论毫无意义。

      只是深深地看了河伯一眼。

      那目光复杂得让原本怒气冲冲的河伯心头莫名一悸——里面有沉甸甸的失望,有物伤其类的悲凉,更有一种彻底的、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疏离。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有你的道理,但我永远无法认同你。”

      然后,转身,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来时一般突然,毫不留恋地没入水榭外重重的水幕与夜色之中,消失不见,连一丝气息都未曾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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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星期前 来自:海南
    日更,存稿充足宝子们放心追文~第一章至第六章大修了一下。感谢大家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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