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之吻

　　暴风雨如约而至。
　　雨点密集地敲击着“惊澜书店”的玻璃窗，节奏急骤如战鼓。这已是第三场雷雨，每一次都仿佛在为某种不可言说的苏醒奏响序曲。
　　沈惊澜睡得很浅，或者说，自从解决林枫事件后，他从未真正深眠。掌心始终握着顾昭微凉的手，仿佛这是维系他与现实世界的唯一锚点。
　　又一道闪电划过，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他下意识收紧手臂——空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背脊。
　　他猛然坐起，眼睛在黑暗中适应了不到一秒，就锁定了那个坐在床沿的背影。
　　顾昭穿着单薄的睡衣，背脊挺直得有些僵硬，面朝着工作台的方向，一动不动。
　　“顾昭？”
　　沈惊澜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还有一丝强行压下的惊慌。
　　没有回应。甚至连呼吸声都微弱得近乎于无。
　　沈惊澜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挡，在顾昭身周形成一圈诡异的阴影。
　　他看清了顾昭的脸——苍白得几乎透明，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那双总是盛着温和笑意或专注神采的眼睛，此刻睁着，瞳孔却涣散着，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余一片空洞的灰。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凝视着某个遥远而虚无的所在。
　　这不是睡着了。这甚至不像是昏迷。
　　一种比面对林枫时更深的寒意攫住了沈惊澜的心脏。他伸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想要触碰顾昭的肩膀。
　　就在即将触及的前一刹那——
　　工作台上，那面被他们视为战利品、被顾昭随手放置研究的青铜古镜，镜面无声地漾开一圈涟漪。不是光线的折射，是实质的、如同水波般的扭曲。紧接着，一道比头发丝还细、近乎无形的灰色光束，从镜面涟漪中心悄然射出，精准地连接在顾昭的后心位置。
　　顾昭的身体随之猛地一震，像被无形的提线猛地拉扯。他极其缓慢、关节仿佛生了锈一般，“咔哒”作响似的，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沈惊澜的心脏瞬间沉入冰窟。
　　那不是顾昭的眼神。
　　平日里顾昭看他时，那双眼睛是清澈的湖泊，映着星辉，盛着暖意。
　　而此时，湖泊干涸了，只剩下冰冷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岩石表面。
　　漠然，空洞，还带着一丝沈惊澜从未见过的、非人的审视。
　　“你不是顾昭。”沈惊澜的声音冷硬如铁，周身压抑的暗金色火焰瞬间迸发，将房间的潮湿空气灼烧得噼啪作响，眼中是惊怒交加的火焰，“你是谁？从他身体里滚出来！”
　　占据着顾昭躯壳的东西，嘴角极其缓慢地、生疏地向上扯动，牵动着面部肌肉，形成了一个僵硬到诡异的“笑容”。这表情出现在顾昭脸上，违和得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声音从“顾昭”喉间挤出，带着多重回音般的混响，像是好几个人在同时嘶哑低语：“沈惊澜……你以为……结束了吗？”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享受他的震惊和愤怒。
　　“游戏……换了个场地……而已。”
　　话音未落，异变突生！“顾昭”倏然抬手，五指成爪，指尖萦绕的不再是顾昭纯净的乳白色灵光，而是一种粘稠的、不断蠕动翻滚的灰黑色能量。
　　这能量散发着纯粹的恶意与吞噬的渴望，速度快如鬼魅，角度刁钻至极，直刺沈惊澜的心口！这绝不是顾昭会用的、也绝不可能拥有的战斗方式！
　　沈惊澜瞳孔骤缩，几乎是烙印在骨髓里的战斗本能让他侧身闪避，同时暗金色火焰在胸前瞬间凝成一面薄而坚韧的菱形护盾。
　　“嗤——！”
　　灰黑色能量撞上火焰护盾，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腐蚀声响。
　　火焰护盾的光芒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瞬，而那灰黑色能量也被灼烧掉一部分，残存的如同活物般不甘地扭动消散。
　　沈惊澜心中巨震。
　　不仅因为这攻击的凌厉，更因为这股能量的本质——它不同于林枫操控的邪镜碎片那种暴烈外放的污黑，也不同于码头水鬼那种阴寒的怨念。
　　它更隐蔽，更……“智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针对性，仿佛专门研究过如何侵蚀、瓦解他们融合后力量的特质！
　　“从他身体里滚出去！”沈惊澜彻底怒了，眼中金芒暴涨，不再试图留手。数道由纯粹火焰构成的锁链呼啸而出，并非为了杀伤，而是为了捆缚、禁锢，试图将那个异物从顾昭体内剥离。
　　“顾昭”却发出一串低沉沙哑、仿佛砂纸摩擦的怪笑，身体违背物理定律般轻飘飘向后滑去，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所有锁链。他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沈惊澜，眼神如同在观察实验室里挣扎的小白鼠。
　　“这具身体……灵与肉的契合度……令人惊喜……”他用顾昭的声线，说出令人血液冻结的话语，“他的‘灵’……纯净又坚韧……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味……正在慢慢消化……”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强光中，沈惊澜的目光越过“顾昭”，清晰地看到——那面青铜古镜的镜面，已不再是映照房间的平面。
　　它变成了一个缓缓旋转的、深不见底的灰色漩涡。
　　漩涡中心，一个穿着古朴深色长袍的老者虚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须发皆白，面容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冰冷、戏谑，如同亘古不变的寒星，穿透镜面，直直地落在沈惊澜身上。
　　墨渊！
　　他根本没死！甚至……之前的“消灭”很可能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陷阱！一个诱使他们放松警惕，然后将顾昭——这个拥有最纯净灵光的载体——变成他新棋子的完美陷阱！而墨渊的真身，甚至无需降临，仅凭一面看似无害的古镜，就能完成这一切！
　　巨大的恐惧与滔天的愤怒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吞噬了沈惊澜。
　　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致命的错误。他们把镜片想得太简单了。
　　“把他……还给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
　　沈惊澜周身的气势疯狂攀升，暗金色火焰不再内敛，如同失控的火山般喷发！
　　室内的温度急剧升高，书架上的书籍边缘开始焦黄卷曲，木质家具散发出焦糊的气味。他不能再顾忌是否会伤到顾昭的身体了，必须立刻、马上把那个东西驱逐出去！
　　“顾昭”似乎感应到了沈惊澜玉石俱焚般的决绝杀意，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稍稍收敛，转而露出一丝更深的、饶有兴味的探究神情。
　　“想要他？”墨渊的声音透过顾昭的嘴唇传来，带着蛊惑与挑衅，“那就进来……自己找吧。”
　　随着这句话，“顾昭”的身影开始剧烈地波动、模糊，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投入石子，迅速变得透明、虚化，朝着那面青铜古镜的灰色漩涡退去！
　　镜面漩涡的旋转速度骤然加快，一股强大无匹的吸力从中爆发，目标不仅是虚化的“顾昭”，更牢牢锁定了沈惊澜！
　　没有万分之一秒的犹豫。
　　几乎在吸力传来的同时，沈惊澜非但没有运力抵抗，反而借势猛扑向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死死攥住了“顾昭”那正在消散的手腕！
　　“呃——！”
　　接触的瞬间，一股阴寒刺骨、带着强烈排斥与腐蚀性的异种能量，如同高压电流般顺着沈惊澜的手臂经脉蛮横冲入！这股能量与他体内灼热的太阳真火本源激烈冲突、撕咬，带来堪比凌迟的痛苦，他的手臂皮肤下甚至有暗金与灰黑两色光芒在疯狂窜动、爆裂。
　　但他五指如铁钳，指甲深深掐入对方腕部的皮肉（或者说，顾昭的皮肉），死也不放！
　　眼前的一切开始疯狂旋转、拉长、破碎。
　　书店的景象——温暖的光晕、熟悉的书架、窗外的雨夜——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色彩剥离，声音远去，被无尽的、翻涌的深灰色浓雾彻底吞噬。
　　几秒钟，或者几个世纪之后，吸力消失了。
　　床头灯依旧散发着固执而温暖的光晕，窗外雨声淅沥，一切如常。
　　只是房间内，空空如也。
　　只有地板上几道凌乱交错的、带着明显火焰灼烧痕迹的脚印，空气中弥漫着焦糊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腥气，证明着刚才那场短暂、 沉默却惊心动魄的争夺并非幻觉。
　　工作台上，那面青铜古镜静静地躺着，镜面光滑如初，清晰地映照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仿佛它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古董。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
　　寂静无声的书店二楼，一面古镜，耐心地等待着。
　　而镜面之下的世界，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真正的、关乎灵魂与存亡的较量，帷幕，终于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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