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为霜

　　（第三人称：陆淮视角）

　　视野在摇晃，仿佛整个雨林都在为这场惨剧而震颤。

　　黎梦泽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陆淮的耳膜，贯穿颅脑，留下灼烫的烙印。他跪在那里，怀里紧紧抱着那具……
　　不，不是尸体，是傅砚。

　　是他的傅砚。

　　那头标志性的、如同梦幻彩虹般的粉蓝紫挑染发丝，此刻失去了所有活力，湿漉漉地贴在惨白如纸的脸颊上，像被暴风雨蹂躏过的花园。那些属于金刚鹦鹉的、象征着他短暂自由的华美羽毛，正一片片，从他残破的、马卡龙色系的打歌服肩头剥离，打着旋，无声无息地飘落在泥泞污浊的腐殖土上。像一场过于凄艳的、正在仓皇落幕的荒诞戏剧。

　　他怀里的人，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青黑的阴影，安静得如同沉入了一场永不醒来的梦境。那张比所有精工雕琢的瓷器还要完美的脸，此刻白得像初雪，只有唇边蜿蜒而下的一缕暗红，刺目得惊心。他柔软的身体在黎梦泽失控的臂弯里微微晃动着，了无生气。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像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却空洞的躯壳。

　　“小砚……小砚……你看看我……别睡……求你了……你看看我啊……”黎梦泽的哭嚎已经不成调子，破碎得只剩下绝望的气音，仿佛肺部最后一点空气都被挤压了出来。他银灰色的瞳孔完全涣散，失去了所有焦点，右眼角那片象征着梦境与指引的蜀葵纹身，在泪水和污泥的晕染下，如同被狂风暴雨打落的残红，随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而扭曲、变形。

　　他死死抱着傅砚，双臂如同铁箍，仿佛那是他在这个疯狂崩坏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他身上沾满了泥点、草屑和不知是谁的血迹，那个曾经潇洒不羁、视规则如无物的天才艺术家，此刻狼狈得像一头被折断翅膀、失去伙伴后濒临疯狂的孤鹰。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楚垣！

　　那个披着脏橘色头发的、来自地狱的嘲弄者！

　　他变回了人形，就站在不远处，同样狼狈不堪，捂着鲜血淋漓、几乎被豹爪撕裂的肩膀，脸上混杂着生理性的剧痛和一丝……完成任务后的茫然与快意？

　　就是他！就是他那只带着食鸟蛛毒素的獠牙，狠狠刺穿了他宝贝儿单薄的肩膀，将那些冰冷的、侵蚀神经的毒液，注入了那具温暖的身体！

　　陆淮甚至能想象到那尖锐的刺痛是如何瞬间传遍傅砚的全身，那冰冷的毒素是如何蛮横地掠夺他的意识，拖拽着他沉入无边的黑暗！

　　一股从未有过的、足以焚毁一切理智的暴怒，如同积蓄万年的火山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冰冷的血液疯狂冲上头顶，视野边缘被一片纯粹的血色浸染。什么优雅从容，什么运筹帷幄，什么陆总的体面与风度！在这一刻，统统被这股毁灭性的力量碾碎成齑粉！

　　“楚——垣——！！！”

　　陆淮的怒吼如同受伤濒死的远古巨兽发出的最后咆哮，瞬间压过了黎梦泽的悲鸣，震得周遭巨木的枝叶都在簌簌发抖。身体先于任何思考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美洲豹血脉中的凶性与暴戾在这一刻彻底主宰了他。风卷残影带来的极限敏捷被催发到极致，他像一道撕裂空间的黑色闪电，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扑向那个橘色的、令他恨入骨髓的身影！

　　什么预知未来？去他妈的未来！他现在只想用最原始的爪牙，将这个伤害了他珍宝的东西撕成碎片！让他也尝尝被毒素侵蚀、被绝望淹没的滋味！让他也感受一下灵魂被硬生生剜去一半的痛苦！

　　他扑倒了楚垣，沉重的身躯带着千钧之力将他狠狠掼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泥土和腐叶四散飞溅。他甚至能清晰地闻到楚垣身上那股混合着血腥、汗水和某种廉价线香燃烧后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他的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不再是精准的狩猎工具，而是纯粹的毁灭凶器，狠狠抓向那张写满痛楚却依旧带着嘲弄表情的脸！

　　“呃啊——！”楚垣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他试图挣扎，试图凝聚精神发动那该死的瞬间移动，但陆淮的攻击太快、太密集、太疯狂！爪尖划过他的颧骨和下颌，留下皮开肉绽的深痕，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他脏橘色的发梢。他另一只手本能地格挡，试图推开这头发狂的猛兽，但陆淮那冰冷的、沾着泥土和血污的獠牙，已经如同铁钳般狠狠咬合在他试图反抗的小臂上！

　　骨头承受重压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声响，清晰地回荡在陆淮的齿间。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瞬间灌满他的口腔。这味道本该让他恶心反胃，此刻却如同最劣质的燃料，只点燃了他心底更深、更黑暗的暴虐欲望！不够！远远不够！他要将他拆解！要让他粉身碎骨！

　　“陆淮！你他妈真疯了！”楚垣的痛呼夹杂着真实的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另一只手拼命捶打着陆淮的头颈和背部，试图挣脱这如同附骨之疽的死亡啃噬。剧烈的疼痛和连续的打击，让他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发动那保命的天赋。

　　疯？

　　是的，他疯了！

　　就在几分钟前，在那无数条交织缠绕、最终都指向同一个毁灭终点的未来之线中，他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看到傅砚如何义无反顾地俯冲，用那道单薄的彩虹身影为黎梦泽挡下致命的蛛网；看到楚垣如何鬼魅般出现在傅砚上空，闪烁着寒光的口器如何刺入那脆弱的肩胛；看到他如同折翼的华美蝴蝶，旋转着、无助地从天空坠落……他看到了每一个细节，每一片飘落的羽毛，每一滴渗出的血珠！他甚至“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疯狂、暴怒和……事后的、无力的绝望！

　　可那又怎样？！

　　他引以为傲、赖以掌控一切的预知未来，在此刻成了最恶毒、最残忍的诅咒！它让他像一个被绑在放映机前的囚徒，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视的、小心翼翼呵护的稀世珍宝，被粗暴地、一点点打碎，听着那世界上最动听的乐章被强行掐断在最凄厉的音符上！他看到了那个鲜血淋漓的结局，看得清清楚楚，却像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住手脚，无力改变分毫！这该死的、无力的预知，比纯粹的未知更残忍百倍！它像最精准的刑具，一遍遍在他脑中重复播放那个绝望的画面，每一次重放，都像是用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他已经千疮百孔的神经！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知道”傅砚会坠落，却无法生出翅膀飞上天空接住他？！为什么他明明“看到”了楚垣的杀招，却无法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赶到他身边，将他牢牢护在身后？！他陆淮算什么硅谷新贵？算什么福布斯榜上的权贵？在这个该死的、扭曲的游戏规则里，他连自己心尖上的人都护不住！他他妈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一个只能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事后才陷入无能狂怒的、可悲的废物！

　　“好弟弟……小砚……醒醒……别丢下我……”黎梦泽那破碎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掏出来的呜咽声，穿透了陆淮被怒火和血腥充斥的感官，断断续续地钻进他的耳朵。

　　小砚……

　　这个名字像一道带着冰碴的闪电，猛地劈在他被狂怒烧灼的灵台。黎梦泽！他还抱着傅砚！他还在那里！他那极不稳定的躁郁症……他此刻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

　　一股冰冷的、远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陆淮的心脏，甚至短暂地压过了对楚垣那沸腾的杀意。他猛地松开了咬住楚垣手臂的利齿，沾满对方鲜血的獠牙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然的光泽。

　　他回头，猩红的视野里，黎梦泽紧紧抱着傅砚冰冷的身体，整个人蜷缩成防御的姿势，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那不是寻常悲伤的颤抖，而是精神世界在遭受毁灭性打击后，彻底崩塌、陷入无边黑暗深渊时引发的生理性痉挛。他那双总是闪烁着不羁光芒和创作激情的银灰色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两颗被遗弃的灰色玻璃珠，只有绝望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汹涌地奔流。他紧紧贴着傅砚冰凉失温的脸颊，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受伤幼兽般的嗬嗬声，仿佛他的灵魂正在被无形的巨力一片片撕扯、碾碎。

　　他会彻底崩溃的。傅砚的“死亡”，是压垮他摇摇欲坠的精神世界的、最后一根无法承受的稻草。

　　这个认知带来的巨大恐惧，比楚垣的蛛牙更锋利，比任何商战中的明枪暗箭更致命，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愤怒和滔天的自责。

　　“小黎！”陆淮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为刚才的狂吼和口腔里的血腥而破碎不堪，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他顾不上再去撕咬楚垣，也顾不上对方身上溅出的、混合着傅砚与他自己的鲜血。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从楚垣身上跃起，带着一身狼狈的血污和泥泞，踉跄着冲向那团蜷缩在绝望深渊边缘的身影。

　　美洲豹的形态瞬间如潮水般褪去，变回那个穿着昂贵定制西装、此刻却如同败犬般狼狈的陆淮。他“噗通”一声跪倒在黎梦泽身边的泥泞里，沾满污泥和血污、尚在微微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量，用力地、紧紧地抱住了黎梦泽那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的肩膀。黎梦泽身上那特有的、青柠檬般酸涩的气息，此刻早已被浓重的血腥味、泥土的腐败和他自己绝望的泪水气味彻底掩盖、吞噬。

　　“小黎……看着我！看着我！”陆淮试图扳过他那张被泪水和污痕弄得一塌糊涂的脸，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慌乱和恳求，“傅砚……傅砚他……” 那个代表着终结与冰冷的“死”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卡在他的喉咙深处，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几乎无法呼吸。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再次落到傅砚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那曾经流转着万千星光、会对他露出羞涩或狡黠笑容、会轻声喊他“陆总”的脸，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永恒的苍白。

　　预知未来的画面再次不受控制地、蛮横地涌入脑海——他坠落，他闭眼，他身体逐渐冰冷，他……不再醒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残忍地、缓慢地拧绞！痛！痛彻心扉！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将灵魂都呕吐出来！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咽了回去。这不是预知带来的虚幻之痛，这是真实的、活生生的、失去挚爱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的剧痛！

　　“是我……是我没用……”陆淮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黎梦泽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过，带着血淋淋的倒刺，刮过他干涩疼痛的喉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是我……眼睁睁看着……” 后面的话语被更深的哽咽和自责堵住，化为无声的悲鸣。

　　无边的、冰冷的自责如同北冰洋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焚尽一切的狂怒，只剩下灭顶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他引以为傲的一切——富可敌国的财富、翻云覆雨的地位、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预知能力——在爱人逐渐冰冷的身体和另一个爱人濒临崩溃的灵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一文不值！他算什么守护者？他连他们一根头发丝都护不住！他才是那个最无能的失败者！

　　他紧紧抱着怀中濒临精神解体的黎梦泽，手臂收得死紧，仿佛这样就能将他从那个疯狂的边缘拉回来，仿佛这样就能通过这具颤抖的身体，感受到怀里那具正在失去温度的躯体一丝微弱到不存在的生机。他的下巴无力地抵在黎梦泽凌乱的、沾满泪水和泥土的雾霾灰长发上，视线却如同被钉死一般，死死锁定在傅砚那安静合拢、再也无法睁开的眼睑上。

　　楚垣沉重的喘息和因剧痛而发出的细微呻吟在不远处传来，他正挣扎着，试图从泥泞中爬起。

　　冰冷的杀意从未消失，只是被更深的痛苦和必须守护眼前人的责任暂时压制。那想要将楚垣彻底撕碎、碾成粉末的黑暗念头，如同最毒的蛇，盘踞在他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吐着信子，伺机而动。他在心中立下血誓，只要让他找到机会，只要这该死的游戏规则有一丝缝隙……不，就算规则不允许！他也要动用一切手段，让楚垣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他要让他尝遍这世间最极致的痛苦，然后将他的灵魂也一同拖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但现在……现在……

　　他感受着黎梦泽在怀中无法控制的痉挛和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绝望呜咽，看着傅砚安静得令人心碎的、如同沉睡天使般的容颜，巨大的无力感和那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碾碎的痛楚，如同汹涌的暗潮，彻底淹没了他。

　　他那双能够预知未来的眼睛，此刻只倒映着眼前这片最残酷、最真实的、由鲜血、泪水与飘零羽毛构成的，无边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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