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4 章
林晚在苏晴那栋带着院子的老房子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那是三十个与世隔绝的、被彻底剥离了气味维度的日子。在这片绝对的感官静默中,她像一个初临人世的婴孩,被迫以一种全新的、原始的方式,重新学习如何感知和丈量这个世界。当嗅觉这扇最依赖、也最敏锐的窗户被强行关闭后,她身体里其他那些长期被忽略的感官,仿佛被解除了某种压制,前所未有地、敏锐地苏醒和放大了。
她能“听”到午后阳光落在白玉兰宽大叶片上时,那细微到近乎幻觉的、生命在进行光合作用时发出的、静谧的声响;她能“看”到空气中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在光束中翩跹起舞的尘埃,它们每一粒都拥有自己独特的轨迹,像微观宇宙中的星辰;她能“尝”出苏晴递来的那杯最普通的白开水深处,所蕴含的一丝来自大地深处的、清冽的甘甜;她能更清晰地“感觉”到苏晴每一次无声地靠近,为她披上外衣,或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时,那份无需任何言语赘述的、如同大地般稳定而温暖的陪伴。
她的内心世界,像一片刚刚被一场毁灭性的暴雨反复冲刷、浸泡过的广袤土地,虽然表面上依旧残留着洪流过后的狼藉与沟壑,满目疮痍,但所有的污浊、杂质与浮躁,也似乎都被那场暴雨一同带走,露出了最深层、最本质的土壤,变得异常的干净、空旷和澄澈。
那些曾经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让她痛苦纠结的欲望、不甘、嫉妒与占有欲,似乎都随着嗅觉这个情感催化剂的消失,而失去了依附的根基,缓缓地沉淀了下去,不再兴风作浪。她第一次,能够以一种近乎绝对旁观者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视角,去回溯、去审视那场不久前才刚刚将她彻底吞噬、撕碎的情感风暴。
她想起了季然。记忆不再聚焦于那冷冽的佛手柑香气,而是那个暴雨之夜,季然浑身湿透、卸下所有精致伪装后,身上那干净的、带着温热体温的皂荚清香,以及她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不为人知的疲惫与一丝茫然。她开始尝试去理解,季然那近乎偏执的“掌控”与高效冷酷的处事方式,或许并非天性使然,而更像是一个孤独的战士,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用以保护自己、也试图保护她所认可的人的唯一武器。而自己,却在那个夜晚,用最伤人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击碎了她那份笨拙的、不懂得如何温柔表达的、甚至有些“不专业”的关心。
她想起了夏禾。脑海中不再是那带着泥土与荆棘气息的野玫瑰,而是那个女孩不管不顾、用力拥抱她时,怀中传来的、混合着年轻汗水和石膏粉的、滚烫而蓬勃的生命力。她开始领悟到,夏禾那些看似“冲动”、“不计后果”的行为,并非少年人的无知鲁莽,而是这个尚未被世俗规则完全驯服的灵魂,所能给出的、最纯粹、最毫无保留的守护与爱恋。而自己,却以看似成熟的“为你好”为名,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亲手将那份最炽热、最真诚的真心,远远地推开。
她想起了周晓萌。印象里那甜腻的香草奶油气息淡去,浮现出的是她捧着保温袋时,那双小鹿般怯生生、却又充满善意的眼睛,和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她开始懂得,周晓萌的“怯懦”与退缩,并非源于软弱,而是一个生活在简单、线性世界里的普通人,在面对骤然涌来的、超出她认知与承受能力的复杂漩涡时,所做出的最本能的、寻求安全的自我保护反应,无关对错。
她想起了楚瑶。“瑶池”里那深邃的沉香仿佛消散,只剩下那个女人坐在吧台后,擦拭酒杯时那通透的、仿佛能映照出所有人命运轨迹的眼神。她开始明白,楚瑶那看似置身事外的“旁观”与偶尔的点拨,并非冷漠或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充满了敬畏的智慧——她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力与功课,不轻易介入,是给予对方自己去经历、去痛苦、最终自己去领悟和成长的最高尊重。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这一个月来,为她默默操劳、明显憔悴了许多,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默的苏晴身上。她凝视着阿晴在院子里晾晒被单时微微弯下的脊背,看着她深夜书房里那盏为自己而亮的孤灯剪影。她终于穿透了那扇被关上的“门”所带来的误解,看到了其背后锁住的,或许并非是对自己的失望,而是苏晴内心深处,对于她那份无法被简单定义、深沉到近乎恐惧的爱意与依赖的惶惑与无措。
她将生命中出现过的这些重要的女人,都在心里,如同擦拭蒙尘的镜子般,重新、仔细地“看”了一遍。
剥离了“香调”这层带有主观偏好与情感投射的华丽外衣,没有了气味所带来的先入为主的暗示与干扰,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她们最真实的、褪去了所有光环与魔法的、作为一个个独立而复杂的“人”的本真模样。她们有她们的骄傲与脆弱,有她们爱人的方式与局限,有她们的不得已与求不得。
而在真正看清了身边所有的人之后,她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勇气,去直面那个她一直不敢、也不愿去真正审视的、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幽灵般的最后一个执念。
沈星落。
在一个阳光格外明媚、天空湛蓝如洗的秋日清晨,林晚第一次,主动地,走到了正在院子里晾晒着充满阳光味道的被单的苏晴身边,开了口。
“阿晴,”她的声音因为长达一个月的沉默而显得有些低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清晰的意图,“我想……出去一趟。”
苏晴正踮着脚,将被单的一个角拉平,听到她的话,动作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平静地看向林晚,眼神里有关切,有询问,但独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或阻止。她仿佛早已在等待这一刻,她知道,林晚内心的时钟,已经走到了某个需要她自己迈出下一步的时刻。
“去哪里?”苏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去一个地方,”林晚的目光越过苏晴的肩膀,望向院外被阳光照亮的、安静的街道,语气平和而坚定,“做一个……了结。我自己去。”
苏晴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任何一个字。她只是默默地走进屋里,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柔软的燕麦色针织开衫,和一条林晚以前很喜欢的、灰蓝色的羊绒围巾,然后走回来,细致地、妥帖地帮林晚穿上外套,围好围巾,仿佛在进行一个无声的祝福仪式。
“早点回来。”她最后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如同最寻常的家人叮嘱,“灶上给你炖了山药排骨汤,等你回来喝。”
林晚点了点头,转身,独自一人走出了这个庇护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小院,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她报出的地址,并非任何象征着现实纠葛的场所——不是东海艺术馆,不是季然的画廊,也不是任何一家沈星落可能下榻的豪华酒店。她说出的,是位于城市远郊的一处公墓的名字。
车子在公墓肃穆的大门口停下。林晚付了车费,独自一人,顺着干净而略显冰冷的石阶,一步一步,缓缓地向上行走。墓园里异常安静,只有深秋的风吹过两旁苍翠的松柏时,发出的那如同叹息般的、持续的沙沙声。
她走到一处位置相对偏僻、但被打理得十分整洁的墓碑前,停下了脚步。
墓碑还很新,石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没有常见的逝者照片,只简洁地刻着一个名字:沈星月。
名字下面,还有一行细小的、仿佛带着无尽眷恋的英文铭文:In dreams, I walk with you. (在梦里,我与你同行。)
沈星月。沈星落的双胞胎妹妹。一个从出生起就被先天性心脏病所囚禁、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病榻与药物中度过、却拥有着惊人音乐天赋的、才华横溢的大提琴手。
八年前,在林晚和沈星落那段炽热得如同夏日焰火般的恋情中,她曾见过这个女孩几次。沈星月总是很安静,安静得像一个易碎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精致瓷器。她的脸色总是带着一丝不健康的苍白,看人的眼神澄澈而忧郁,仿佛能洞悉一切,又仿佛对一切都充满了温柔的悲悯。她和沈星落共享着几乎一模一样的绝世容颜,但内在的灵魂,却像是光与影的两极,截然相反。
如果说沈星落是肆意燃烧、香气霸道、吸引所有飞蛾的晚香玉,那么沈星月,就是一朵只能生长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静谧阴影里、安静绽放、几乎没有任何侵略性香气的、忧伤的白月光。
林晚将手中那束在来时路上买的、新鲜洁白的雏菊,轻轻地、带着某种郑重的意味,放在了冰凉的墓碑前。
“你好,”她对着墓碑,如同对着一位久未谋面的、安静的老朋友,轻声打着招呼,声音在寂静的墓园里显得格外清晰,“好久不见了。”
此刻,她心中如同明镜。沈星落这次如此声势浩大、甚至不择手段地归来,其真实的目的,或许从来就不是为了单纯地报复当年的“背叛”,也不是为了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重新“夺回”她林晚。
而是为了,完成她这个早逝的、承载了她所有温柔与愧疚的双生妹妹,未能实现的遗愿。
因为,沈星月在世时,除了音乐,最崇拜、最向往的人,就是林晚。她曾不止一次地对林晚说过,她痴迷于林晚身上那种能将无形的情感、缥缈的梦境,转化为可以被嗅觉捕捉、被心灵感知的具象香气的魔力。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当她的身体允许时,能为林晚某一天调制出的、最完美的香水,亲自谱写了一段专属的、灵魂共鸣的大提琴曲,让气味与旋律在空气中交织、升华。
而林晚,也曾在某个被爱情和友情共同温暖的午后,认真地答应过她。
只是,这个美好而纯粹的约定,最终随着沈星落为了前途的决绝背叛,随着沈星月病情的突然恶化与骤然离世,被永远地封存、定格在了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泛黄的青春里。
林晚静静地凝视着墓碑上那行冰冷的、却充满了无尽思念与遗憾的墓志铭,忽然之间,她彻底明白了沈星落这些年来,内心深处承载着怎样沉重而扭曲的痛苦。
她或许,真的不是一个懂得如何去正确爱一个人的合格恋人。但她,一定用尽了她全部的方式,很深、很深地爱着这个与她血脉相连、命运却截然不同的妹妹。她背负着妹妹未竟的音乐梦想与对林晚的崇拜,独自一人登上了世界古典乐的顶峰,收获了无数的掌声与荣耀,却在最辉煌的时刻,发现那个她最想与之分享这一切、最想看到对方笑容的人,早已化为尘土,再也无法触及。
所以,她回来了。用一种最极端、最扭曲、最笨拙、也最伤人的方式,试图将林晚——这个妹妹生前最欣赏的人,这个约定中的另一半——重新、强行地拉回自己的轨道,绑在自己的身边。或许,在她那被痛苦与执念填满的认知里,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完成那个“共同创作”的幻象,才能算是对天上那个安静注视着她的妹妹,一种迟来的、扭曲的“交代”与慰藉。
“对不起。”林晚对着沈星月那无声的墓碑,极其轻声地说道。
这句道歉,并非为了自己八年前所承受的背叛之痛,而是为了沈星落那沉重而扭曲的执念,为了沈星月那未能绽放便已凋零的才华与梦想,也为了她们三个人之间,那段被无常命运残忍捉弄、再也无法重写与弥补的、混杂着爱与痛、梦想与遗憾的青春岁月。
“也,再见了。”
说完这最后的道别,林晚缓缓地直起身,没有再回头看一眼那冰冷的墓碑和那束洁白的雏菊。她转过身,沿着来时的石阶,一步一步,沉稳地、坚定地,走下了这片安息着往事的山坡。
当她走到公墓那肃穆的大门口时,目光所及,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的黑色保时捷,正静静地、仿佛等待了许久般,停在路边的树荫下。
副驾驶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了沈星落那张未施粉黛、略显憔悴,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与墓碑上的名字共享着同一份基因的脸庞。她的脸上,不见了往日那种精心算计的张扬、势在必得的傲慢,只剩下一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空旷的哀伤。
她显然,也刚刚来过这里,或许,就在林晚到来之前或之后。
两个女人的目光,隔着短短的距离,在清冷的秋日空气中,平静地交汇。
没有预想中的言语交锋,没有激烈的情绪对峙,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
但她们都从对方那同样平静、同样褪去了所有伪装的眼眸深处,清晰地读懂了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歉意、理解、释然,与那最终的道别。
那场持续了整整八年、横跨了爱与恨、梦想与背叛、充满了激烈纠葛的情感战争,在这一刻,在这片安葬着逝者的宁静之地门口,以一种最沉默、也最彻底的方式,无声地,落下了最终的帷幕。所有的硝烟,在这一刻,散尽。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