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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疴
与那位司机的偶遇,像一个前奏。
前奏过后,就是纷至舀来的异响。
尤其是夏天的到来。
杨冰常觉G市的夏天因为过于炎热,很容易意外频出。
对于他们这种关系来说,意外就如地震,不管大小,都摇动根基。
六月,杨冰回了次老家。
姨妈七十大寿,家里给她办了一个家庭内部的寿宴。
陈丽的事儿,对这个家庭是巨大的打击。姨妈和姨夫,全靠有小儿子陈清做支撑,才撑过这些年。
儿子现在已经结婚有娃,父母也到了享儿女福的年纪。杨冰多年来和妈妈那边联系依然很深,每次回来只要时间够,都会去各位姨妈家看看,这方面他算是个体贴的小辈。
所以虽然肯定会受到一系列对大龄男青年的暴风攻击,但今天的生日宴到场是必须的。
陈清现在是个民企中层。姐姐走的时候他大概15岁,比杨冰小一点点。他从小不算调皮,但也不算听话,姐姐走了后突飞猛进的成熟,一下子变得懂事上进。
大学考得不错,工作后也非常让父母省心。孙子的出生,多少治愈了这家曾经遭受的无妄之灾。
席间大家喝了点酒,杨冰去阳台上抽烟,陈清也推门出来,两人默默抽烟。
姨妈姨夫一直没搬家。这个房子就是当年陈丽住过的房子。也就是在这个小区的某个角落,发现了陈丽的遗体。
在阳台那个角度环视这个已经很老的,被几年一次翻新勉强维持住颜色的小区,杨冰有一种强烈的物是人非感。
没有搬走,是这家人的一个执拗。这几年姨妈姨夫也已经开始不太适应三楼的高度,考虑住到陈清那边去。
所以这餐饭,也算是一个搬家前的聚会。
饭桌上姨妈谢谢大家来,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并说:我最开心的,是小丽的事儿有了结果!我这辈子的心结,终于解了!
这是姨妈第一次在一家人面前提起这事儿,并尽情地泪如雨下。
大家虽然劝慰,但心里也明白,这是迟到的宣泄。
哭哭也好。
杨冰心情沉重。有些事儿永远不可能在岁月中消逝,只会短暂隐身。
虽然没有看旁边的陈清,但杨冰知道他一定比自己更甚。饭桌上陈清眼睛就有点红。
大家心里应该都有一种茫然的如释重负。
陈清抽完,有点恶狠狠地把烟踩灭。突然问:哥,姐现在会不会安息了。
杨冰说:当然。我姐那么好的人,肯定得到安息。
陈清点头:我也这么觉得。
陈丽遇害后,坊间传闻很多。家人承受了很多百口莫辩的臆测。最盛传的当然是说陈丽是文益翔的情人。
女的年轻漂亮,男的也正当年,深更半夜约会,怎么看都不可能清白。
陈清突然说:其实,那个人也挺冤……
杨冰知道他在说文益翔。
陈清说:只能说这可能就是命运……
他说:我姐更冤,她的错就是不该一个人走那条道,又倒霉碰上了那个劫匪……
十年前,陈丽在一个和文益翔约会晚归的深夜,被人割喉在这个小区外围一条人迹稀少的小径。
凶手逃逸多年,抓捕审讯的结果出乎意料,这竟然确实是一次临时起意的犯罪。
之前的调查牵扯与波及了不止一个家庭。
陈清突然说:哥你知道吗?那个人现在都找不到了。他们全家早都搬走了。
但是警方通知了他儿子,我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找不到他,却能找到他儿子?
警方说因为他儿子一直关注这个事情,基本上每年都会致电警方询问案情进展,因为他好像本身是个记者还是什么的,久而久之,警方都认识他了。
杨冰手里的烟灰一时忘了弾。
陈清还在说:听我妈说,那人的儿子好像还是你的同学?
杨冰应该点了一下头。
对方说:好像他母亲后来因为这个事儿有了心理问题。所以他对此事有非同一般的执着。
如果是真的其实也挺可怜的,要一定说有责任,也应该是他父亲……
杨冰看着视线下方的小区院子。
这几年刚做过硬化的地面,填满了很多老鼠的藏身之地,也尽可能杜绝了热爱种菜的市民四处开垦的兴趣,但还是挡不住爱花人士把自己的植物慢慢塞满缝隙,贪婪地接受阳光雨露。
他曾经见过这里一条被植物占据的小路。因为一边用钢丝网封住,成为一个人为的死角,所以植物慢慢长得遮天辟日。
那种叫做八角金盘的植物,很多南方的小区会特意引进培植,一开始只是匍匐地面,慢慢越来越高,宛如丛林。
一眼瞟见那个角落不同寻常肥厚宽阔的叶片,简直蓬勃到令他心惊。
那就是陈丽当年死去的那条小路。
本来就是条偏僻的路,疏于打理,出事之后,更不再有人走,两边楼住户默认封掉,任由那里长成了钢筋水泥里一片神奇的方寸绿洲。
此刻站在阳台上,看不到那个角落。不知道它们有没有被翻修队连根拔起,丢掉,烧毁。让那里变成一条敞亮的水泥道。
饭后杨冰心不在焉告别了大家。出了门又觉得暂时不想回家,就在路上来回徘徊。
难得的,仿佛突然回到了高中时压马路的自己。
L市沿途风景变了很多。
之前回来,杨冰曾拍下很多照片发给文映轩。
不知为什么他就默认对方十年里从没来过。
是因为文映轩那种不由分说的与从前恩断义绝的气质吗?
还是因为自己的想当然?
其实,文映轩是不是早就回来过,甚至可能不止一次?
杨冰想起曾有一次,他去文映轩的办公楼下等他。看见他被一个男人挡住。
对方的穿着看起来价格不菲,长相气质也都不错,除了表情非常热切,肢体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文映轩对他冷淡地摇头。看着是在说“算了……不必……再见”。
事后他问,文映轩说那是同事的一个朋友。仅有几面之缘。
他没有多说,但拒绝对方和拒绝再聊的意思都很明显。
文映轩的资质注定了遍地桃花,这类事情并不奇怪。
但是——杨冰想到——他放任文映轩类似的讳莫如深,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重逢以后,杨冰曾经带文映轩去自己的大学闲逛。甚至去过他回国后就职的第一家公司楼下。
并非刻意,只是自然而然。
文映轩却从未有同样的行为。
仔细想想,他甚至很少谈起自己的职业履历。
文映轩曾有过哪些朋友,大学的经历……
杨冰几乎都不知道。
偶有透露,也都像汪洋里的一座座孤立的礁石。杨冰很难由此串联起他十年来的生活。
搞笑的是,杨冰也从未强求。
甚至可以说,他默许了文映轩的闪烁其词。
现在想,自己的态度,除了一种解释不清的内心深处的逃避——毕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他们一直避而不谈——是不是其实也源于:重逢的快乐已经足够饱满?
荷尔蒙的激情胜过一切?……
从这个角度说,文映轩确实有他的魅力,不需要打出多少往日的感情牌,就能让杨冰目不转睛。
或者说,他只要站在那里,所谓的往日氛围就会自动选择舒适的波段,在杨冰的视线里缓缓铺开,好像一张遮天大网。
但是可能正如深哥所说,浪头均会慢慢褪去,一切——好的坏的,迟早都会露出浅滩。
这天的最后,杨冰走过中学时候经常路过的小卖铺,突然觉得口干舌燥,于是进去买了一瓶水。
他发现老板居然还是从前的老板,只是老了十多岁。
一时间他有点错乱。
有那么几秒,杨冰甚至在认真困扰于对方可能会认出自己。毕竟当年杨冰曾不止一次要求老板卖给自己香烟——然后被严词拒绝。
事实上当时的杨冰并不爱抽烟,他只是突发奇想打算试试。
没想到老板过于正气凛然,让愣头青的杨冰恼羞成怒。
但面前依旧正气的老板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平静无波。
确实,怎么可能记得呢。十多年了。
走出来的时候杨冰有点自嘲。
他想,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能感觉到,文映轩希望的,就是大家在提及从前的岁月时,偶尔就像这个老板的视线一样,毫无波澜,轻轻滑过。
——哪怕只是伪装成这样。
但是,这可能吗?
不知是不是出于一种无人诉说的怅然,这天晚上,杨冰久违地点开那个论坛的帖子,进去扫了一下更新。
遥记上次看这个帖子,他和文映轩还没有成为“炮友”。
更新不多,杨冰浏览了一下从前的回帖,把曾经看过的和这个案子有关的碎片,都急速地过了一遍。
他一直觉得这个帖子的回复区里有案件的知情人,要么办就是案人员的亲友。因为虽然延迟,但是每个案子的动向最后都有反馈。且经常出现一些零散的细节。
当然也不乏各种以讹传讹的吃瓜,比如:这个女生漂亮么?
下面有热心人回复:漂亮的啊,上面不是有图。
又有人问:她那个情人帅么?
下面回复:据说是教育系统第一帅哥。
杨冰忍不住略感好笑。
在乱七八糟的回帖里,有一条格外清流:这个女生,远没有那个原配漂亮。从玄学来说,她命格应该不强,于是死在了三人的关系里。
杨冰迷惑地看着那个ID。
一个字母和数字混杂的乱码。点开没有任何资料。
当然——他想——陈丽确实没有叶莹惊为天人。
而叶莹也已经不在了。
事实上,这个格局唯一的幸存者是文益翔。在遥远的西北,过着亲儿子不太问及的形同自我放逐的生活。
所以他命最硬?……
杨冰体会到时光的荒诞。一切波澜起伏的从前,最后都只是时光里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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