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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雀入槐(九)
天阴,有雨帘斜斜挂着,安澜正站在廊下,院子在雨帘之中,一切模糊得宛若隔着一层纱罩。
她抬头望着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几个字:荣恩堂。后面还缀着一行小字“开宝元年十二月初一书赐宰辅薛居正”,另有“大宋受命之宝”(注释①)。
正堂内摆着一张大紫檀螭首条案,两侧各置八把交椅,立柱上挂着一副乌木联牌对联,字迹潦草,倒是落款很清晰:世交弟赐封平东王赵兆手书。
安澜左右瞧了瞧,碧纱橱内没有人。
屋内的陈设虽然精美却不罕见,再看格窗的样子,跟薛府的也大相径庭,怎么瞧都不像是薛家在汴京的府宅,反倒有些像她离魂时所见的洛阳老宅。
“怎么来这儿了?”安澜嘀咕着,跨出屋门依墙而走。
走过厢房,穿过穿堂,来到游廊。
安拦你用玉簪化为一柄玉骨伞,撑着伞从院门离开。这发现,这间院子不在正中,而是在西北角,往西肉眼可见夹道尽头,往东一条通路,遥遥而望可见三四道门。
她跨过一道门,左手边有一垂花门,门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清风馆。
清风馆……
“有些耳熟啊……”
她回想起众人搀扶薛文远的兵荒马乱,一合掌:“这是薛文远的院子啊。”
她踮起脚,站在垂花门前往里瞧了瞧,院子里悄无声息,半个人影都没有,正准备进去一探究竟,不想脚还没越过门槛,就被一道看不见的墙弹了回来,差点掉下台阶。
“竟然有结界?”
垂花门上的花纹甚是特别,青龙云雷纹,五爪用的是上等的光明砂,有驱邪辟火之能。
这是把自己当邪?还是当火?
安澜将玉骨伞重新化为玉簪,轻点在结界上,霎时间,一阵青色光芒从玉簪尖端冒出,在结界上震荡出一层层波纹。
她正要用玉簪在结界上刻字,就感觉到了一阵阻滞:“想阻我,你还嫩了点儿。”
只见她左手食指与中指一并,手腕一翻,一团天火萦绕指尖,紧接着便引着火团在空中画出一个圈,直直拍在结界上。
只听得“嗡——”得一声轰鸣,玉簪受到的阻滞明显小上许多,她迅速用玉簪在结界上刻下破字符,双手掐诀,一施灵力,就听得一声山岳崩裂般的巨响,一条裂缝从破字符开始,如雷电一般像四方蜿蜒,最终哗啦啦碎成了一阵青色的飞灰。
这个动静让整个宅院都颤了一下,安澜左右看了看,依旧寂静无声,天空上的云也是静止的。
院子里草木繁盛,东南角种着一株石榴树,正抽着新芽,树旁围着一丛丛迎春花,金黄色的花朵甚是喜人。
其余没什么特别的,都是常见的摆设。
安澜正要进正屋里搜寻一番,就听见一道金属刮擦的声音,有些微弱,像是从远方缥缈而来。
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仔细辨认了一下,这声音听起来有些像刀剑在砖墙上刮擦一样,忽远忽近,她朝声音的来源挪动了一下脚步,几乎是在弹指间,那声音近了许多。
只三息,声音就到了垂花门外。
她偏过头望去,就见一人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他的衣衫上沾染了点点血迹,原本墨黑色的眼瞳成了碧海的颜色,有纹路自他的眉心往外延伸,顺着眼角滑过脸颊,直至淹没在领口之中。
“安澜?”他的眼睛动了动,看向了安澜所在的地方。
安澜瞥了一眼他手中的刀,染满了血,像是从人的身体里生生拔出来的一样,再看向他红艳艳的手,染血的袖口,最后目光落在了他的双眼上:“你的眼睛……”
“我没事。”赵侑泽打断了她的话,收刀入鞘,脸上露出一股浓重的病态,“方才的动静是你弄出来的吗?”
“你是顺着那道声音找过来的?”安澜走上前去。
“不是,那道动静把结界震碎了。”赵侑泽将沾了血的手藏进袖中,“我找到了生门,跟我走。”
“先不急。”安澜转身打量起这座院子,“来都来了,正好找些东西。”她不信,薛家只有一碗神血,说不定她母亲的神骨也藏在这里。
赵侑泽一怔:“可是你的魂魄……”
“没事儿,这地方有些古怪,时间是停滞的,我的魂魄还能撑一段时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谁知道下一次再进薛府是什么时候了。”说罢,安澜拎起裙摆,直朝着正屋走了进去。
结果刚踏上台阶,一道细微的波纹自脚下绽开,面前的霎时间褪了色,紧接着就听得正屋里传来隐约人语,安澜迈出的步子旋即一收,脚尖一转,一把拉住跟上来的赵侑泽,悄无声息地躲在了廊柱之后,还不忘给自己和赵侑泽下了一个隐身咒。
竟然是画中画。将不同人在不同时间的记忆融进阵法中,便能在幻阵中根据破阵人的选择显现出不同的过去。
只是,这样的阵法不是一时半刻能成的,且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不知道小秦氏究竟拿它做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困住他二人吧?
两人从柱子后探出头,之见紧闭的正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有个人跳着越过门槛,橘红色的裙摆扫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这模样……是薛文蔚。
阳光、明媚、娇俏、可人。
她手中挽着一只花篮,篮子里整齐地铺着一簇簇迎春花,转身时黄色的花与橘红色的裙摆交相辉映。
“娘,今日父亲高升,心情好,等吃过午饭,女儿就去求他给咱们备辆车子,女儿带你出去吃好吃的鲜花饼!”
伴随着娇俏的尾音,一道暗红色的衣摆伴着一只黑色皂靴从门槛后跨了出来,衣服的主人刚出来半个身子,就转过身去扶着门内的人,他扶人的动作很小心,像是在对待一件珍宝。
而扶着他手蹒跚而出的,是一位束着简单发髻的妇人,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面如枯槁,嘴唇泛紫,身形佝偻消瘦,走路时一步一停,像是一位耄耋老人。
可她是薛文蔚的娘,无论如何都不会超过四十岁。
然而此刻的她就像一株即将枯死的藤蔓,紧紧扒着脚下的泥土,有生的意志,却再无生的能力。
她走到台阶旁,对身旁的朱衣少年道:“远儿,去屋里帮我搬个圆凳来。”
扶着他的少年叮嘱了薛文蔚一句,便跑回屋子里去,在他松手侧身的一瞬间,安澜和赵侑泽看清了他的脸,正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薛文远。
这时候的他也是朝气蓬勃的,脸盘圆润,笑起来有点憨傻。
待他拿出圆凳后,扶着娘亲坐下,这才撩起衣袍与妹妹一道坐在了台阶上。
大秦氏从花篮中抽出几条迎春藤放在膝盖上,慢慢地教一双儿女编花藤灯笼:“每年的三月三,房前屋后都要挂上花藤灯笼,在灯笼里放上寺庙求来的长明烛,灯笼上的花就能一直开到立夏。”
“娘,为什么要编这种灯笼?我瞧着外面买的纱罩灯也很漂亮啊,还能在上面作画呢,哥哥的画工那么好,一定可以画出特别漂亮的花纹,届时送给父亲,父亲一高兴,说不定就能放娘亲出门呢。”
大秦氏轻轻刮了一下女儿的鼻梁,道:“就你机灵。”
薛文蔚嘻嘻笑了起来,可薛文远却一脸的哀伤。
少年薛文远从娘亲手中拿过花藤,低声道:“娘,你眼睛不好,还是我来编吧。”
“好,你来编,等编好就挂在这廊下,祈求老天爷能给我家远儿、蔚儿一些福气,未来的路步步生花。”
安澜耐心地等了半日,眼瞧着日头要落,这地方只怕到了夜晚更凶,心中有些焦急,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要编到什么时候?”
正给最后一簇花藤收尾的薛文远正听见这句,一脸茫然的转过头来,正与安澜四目相对。
照理说,施了隐身咒的安澜不应该会被瞧见,除非那人至纯至善,是天降福子,可薛文远偏偏瞧见了,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头突然歪了一下,脖颈发出骇人听闻的咔嚓声。
那一瞬间,他的眼底聚气了一阵黑雾,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安澜,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该死。”安澜在心中暗骂,薛文远不是妖吗?他怎么就至纯至善,天降福子了?老天爷你是在逗我玩儿吗!
庭院里的雨下得更急了,狂风骤起,吹起了安澜的裙摆。
赵侑泽抓住安澜的手,直朝着院外奔去,跨过垂花门时,安澜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原本腿脚不利索的妇人、可爱娇俏的薛文蔚,此刻都变了一副模样,双瞳漆黑,直勾勾地盯着安澜,步调一致地朝她走了过来。
“这是旧景,旧景里的薛文远跟我们先前见到的薛文远根本不是一个人!”风雨里,赵侑泽拉着安澜在夹道上狂奔,直奔生门而去,“这个薛文远明显是人,而且身体里的炁是紫红色,是修了十世功德大圆满才会有的颜色!”
“你怎么知道?”
“因为天宝寺里的供奉的圣人舍利就是这个颜色!”
安澜无语,安澜惊叹,安澜不知所措。
“他还真是天降福子啊?怪不得。”怪不得能看见我。可他为何又变成了妖呢?
轰隆——
一道天雷劈下,正中两人面前三丈处。
赵侑泽停下脚步,左右瞧了瞧,谨慎道:“生门在东苑的穿堂西厢房,方才惊动了旧景里的人,他们已经转化为守阵的凶兽,会阻拦我们去往生门,从夹道抄近路是行不通了,咱们只能硬闯其他门,一道道过。”
“你说,我做。”安澜对风水只懂个皮毛,奇门遁甲更是一窍不通,此刻只能依赖赵侑泽。
赵侑泽带着安澜在一处偏门前站定:“你有至阳之火,你来推门。”
“如果推到死门呢?”
“那就跟方才一样。”
安澜想到陡然变成鬼物的三人,脸色不太好看:“他们会一直追着我们?”
赵侑泽点头:“除非吃了你,我有阴眼,在他们眼中我是同类。”
安澜:“……”
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安澜深吸一口气,一把将面前的门推开。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薛学监急切的低吼声扑面而来。
门内是一处花厅,薛学监正与一道人打扮的年轻男人谈事,年轻道士的脸上没有五官,余下白色的面皮,看起来甚是可怖。
“还请仙师帮帮忙,自家父过世,这府上发生的倒霉事就变得多了起来,起先只是田产被收缴了一部分,后来妾室生下的小儿纷纷夭折,我又在秋闱时意外惊马摔断了腿,让姓吴的夺了我的主考官之位。如今我这腿瘸着,官家就将我贬职做了一个小小学监,再这样下去,我们薛家就要完了!”
安澜躲在屏风后,借用柱子上挂着的帷幔遮掩自己。
无面道士含笑道:“薛大人当真下定了决心?这阵法一旦布下,你我便是同气连枝,我死薛家必定气运衰竭,再无昌盛的希望。”
薛学监拱手:“只要仙师能让我官图恒通,别说一个孩童,便是要了所有子嗣做供奉亦可!薛某定保仙师无恙!”
无面道士大喜:“好!那就择良辰吉日,将你那位文曲星转世的大儿子带来,届时……”
他这话还没说完,隐藏在帷幔后的赵侑泽一把抓住安澜的衣袖,借这屏风遮掩直奔紧闭的堂屋正门。
安澜往后瞧了一眼,只见方才他们进来的那处窄门前站了个人,正是少年薛文远,他周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黑起,显然有化厉鬼的征兆!
她反客为主,一手拉住赵侑泽一手毫不犹豫地推开屋门:“快走!”
这次,他们来到了一处春意盎然的花园,花园中央有一株槐树,槐树下站着两个人。
赵侑泽停下脚步举目四望,随后蹙紧眉头低声道:“阵盘变了,她在刻意引导我们去景、杜二门。”
相比凶兆三门和吉兆三门,景、杜二门是平门,既不能逃出生天,又不会大难临头。小秦氏刻意引他们入景、杜门显然没有杀他们的意思,难不成是想要告诉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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