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空悸动

　　旭东翔的声音像卡住的齿轮，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发……发生什么了？”
　　叶暖暖的脸全白了，她抓住田乐甜的胳膊，手指冰凉，用力到指节都泛出青色。
　　田乐甜也呆住了，她盯着那两个红字，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全身的血液都往脚底板冲，手脚冰得发麻。
　　方浩然站在主屏幕前，一动不动。
　　他的背影还是笔直的，但田乐甜觉得他周围的空气，冷得能结出冰碴。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穿过昏暗，没看旭东翔，没看叶暖暖，精准地，落在了田乐甜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怒火，没有责备，田乐甜却觉得那道目光穿透了皮肤和骨头，把自己钉在了原地。
　　就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旭东翔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那属于绿源星人的，简单直接的脑回路让他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
　　他一撸袖子，大步走到控制台前，一拳砸在自己胸口。
　　“没事！不就是数据错了吗！大不了我们通宵硬扛，一个一个数据重新核对！”
　　他看向田乐甜，咧开嘴，试图挤出一个打气的笑容。
　　“乐甜你别怕！有哥在呢！不就是熬夜吗？我们绿源星人三天不睡觉都能在重力场里翻跟头！”
　　叶暖暖也松开田乐甜的胳膊，走到她另一边，伸出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她没说话，但那轻柔的动作，比任何语言都更能安抚人心。
　　田乐甜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那股热流冲上来，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低下头，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对不起……”
　　她的声音从发丝间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都怪我……”
　　她感觉有水珠砸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烫得吓人。
　　就在这时。
　　方浩然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像实验室里恒温系统的运行声，没有一丝波澜。
　　“你们三个，先回去休息。”
　　旭东翔愣了一下，还想说什么：“可是……”
　　方浩然的视线从田乐甜身上移开，转向了旭东翔。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旭东翔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这里的计算量过大，多人操作会产生不必要的信号干扰。”
　　方浩然的声音继续在安静的实验室里回响，每一个字都清晰、冰冷、符合逻辑。
　　“我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进行独立计算。”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
　　算法是他的领域，他是这个项目的核心。当他说需要安静时，没人能反驳。
　　旭东翔张了张嘴，最后只能不甘心地抓了抓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叶暖暖担忧地看了田乐甜一眼，拉了拉她的手。
　　田乐甜没有动，她还低着头，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
　　她不想走。
　　她觉得自己像个犯了弥天大错，却要被提前赶出审判庭的罪人。
　　留在这里，哪怕是站着被他骂一整晚，也比现在这样被“请”出去要好受。
　　方浩然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手，在自己的个人终端上按了一下。
　　实验室的出口门，发出一声轻微的机械音，无声地滑开了。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田乐甜的身体僵了一下。
　　最后一点固执，也被这道无声的逐客令击得粉碎。
　　她抬起头，隔着模糊的泪光，最后看了方浩然一眼。
　　他已经转过身，重新面对着那片漆黑的主屏幕，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冷硬的、不带任何温度的背影。
　　她转过身，逃也似的，冲出了实验室。
　　旭东翔和叶暖暖对视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
　　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整个世界，安静了。
　　方浩然站在黑暗的实验室中央，一动不动。
　　主屏幕上，那行红色的错误代码，还固执地亮着，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抬起手，伸向那个代码。
　　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屏幕的前一刻，停住了。
　　他闭上眼。
　　脑海里闪过的，不是崩溃的数据链，也不是混乱的星图。
　　而是她刚才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
　　还有那句小得像蚊子叫的“对不起”。
　　他的胸口，某个被精确计算、严密保护的区域，突然传来一阵无法被任何算法解析的、细微的刺痛。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睁开眼。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被清空，只剩下启明星上那种永恒的、冰冷的逻辑之光。
　　他走到主控台前坐下，十指落在了虚拟键盘上。
　　那一瞬间，他不再是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而是一个绝对的、冷酷的、掌控着整个数据世界的王。
　　无数行代码，从他指下如瀑布般流淌而出。
　　他没有直接去修改那个错误的坐标。而是从整个模型的底层框架开始，重新构建。
　　他像一个最顶级的织布工，将那些因为一个错误节点而断裂、缠绕、扭曲的数据链，一根一根地拆解开，抚平，然后以一种更坚韧、更优化的方式，重新编织回去。
　　实验室里的灯光，自动切换到了夜间模式，变得昏暗。
　　只有主屏幕和全息投影台散发着蓝色的幽光，照亮了他那张没有血色的、过分专注的脸。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窗外的天空，从深蓝，变成墨黑，再染上黎明前的鱼肚白。学院的悬浮列车停运，又再次启动。
　　旭东翔在宿舍里烦躁地翻了一整晚的身，最后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像一个巨大的绿源星毛毛虫。
　　叶暖暖坐在窗边，对着她的光影画板，画了又删，删了又画，最后屏幕上只留下一团灰暗的、纠结的光。
　　田乐甜睁着眼睛，看着宿舍天花板上那个被方浩然“修”好的、散发着柔和光线的光源，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田乐甜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几乎是机械地洗漱，换好衣服，眼睛下面挂着两团明显的青色。
　　她一夜没睡好，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天模型崩溃的画面，和他那个冰冷的背影。
　　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是项目失败的处分？是教授的责骂？还是……他那双再也不会看她一眼的、失望的眼睛？
　　不管是什么，她都必须去面对。这是她搞砸的一切，她不能再逃避了。
　　她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宿舍楼，跳上个人飞行器，用最快的速度，飞向了那个让她恐惧了一整晚的实验室。
　　站在实验室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伸出冰凉的手，按在身份识别器上。
　　“滴——身份确认，田乐甜。欢迎。”
　　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清晨的阳光，从她身后的舷窗照进来，将实验室里飞舞的微尘，都照得清清楚楚。
　　田乐甜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她做好了准备迎接一个烂摊子，迎接一片狼藉。
　　但她看到的，却让她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实验室中央，那巨大的全息投影台上，一片辽阔的、璀璨的星图，正在安静而平稳地运行着。
　　它比昨天那个，更流畅，更精美，更……完美。
　　无数的星辰在其中缓缓转动，星云像流淌的彩色丝绸，数据链条像银色的河，在星图的脉络里和谐地流淌。
　　所有的错误，都被修复了。
　　不仅如此，在主模型的旁边，还多出了三条散发着柔和光芒，半透明的备用数据链。像三条忠诚的卫士，守护着主模型的运行。
　　那意味着，即便再出现类似的低级错误，备用数据链也会在0.01秒内介入，保证整个模型的稳定。
　　这已经不是“修复”。
　　而是“重塑”。
　　田乐甜的视线，被那片完美的星空，牢牢地吸住了。
　　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视线缓缓地，从那片星图上移开。
　　然后，她看到了那个趴在控制台上的人。
　　方浩然。
　　他趴在那里，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
　　那一头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黑色短发，此刻有些凌乱，几根不听话的发丝，翘了起来。
　　他身上那件永远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制服，也因为趴睡的姿势，在背后拉出了一道明显的痕迹。
　　清晨的阳光，透过舷窗，落在他身上，给他那身冰冷的银白色制服，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温暖的金边。
　　他那张总是冷着，抿着嘴，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此刻在睡梦中，线条变得柔和下来。
　　嘴唇不再是那条平直的线，而是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点牙白的颜色。
　　他的呼吸很轻，很平稳。
　　田乐甜就那么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她的眼睛，再也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那个冷得像冰块，说话像代码，在她眼里麻烦又讨厌的启明星人。
　　为她一个人，熬了一整夜，重塑了一整个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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