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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木木和舟舟的退休生活:土家院里,绣花针大战设计稿
退休第一周,我就把绣架支在了沈舟扬的“总经理专用锄头”旁。
沈总抗议:“苏老师,你这金线晃得我眼晕,严重影响我农业规划师的发挥!”
我头也不抬:“沈总,你挥锄头的节奏,打乱了我针法的韵律,这才叫艺术干扰。”
直到某天,沈舟扬偷偷在我绣了一半的土家织锦上,用马克笔添了个戴草帽的小人。
我举着绣花针追了他三里地:“沈舟扬!我这可是要参展的非遗作品!”
当晚,小人变成了精致的刺绣,牢牢缝在了沈舟扬,第二天要穿的汗衫胸口。
“沈总,”我笑眯眯,“现在它是行为艺术了,记得穿着下地。
院子是沈舟扬先看上的。
照片发到我手机上的时候,我刚结束一场“关于苏绣,在现代家居软装中,意象融合与技艺传承”的讲座,台上讲得舌灿莲花,台下听得如痴如醉,最后被一群年轻学生,围着问“老师您的指甲真好看怎么保养的”、“老师收徒弟吗零基础那种”,脱身时只觉得腮帮子笑僵了,高跟鞋里的脚趾头也在无声抗议。
点开图片,入眼是湘西一片莽莽苍苍的绿,山坳里卧着个青瓦木墙的院子,有些旧了,檐角蹲着只模糊的雀儿。院墙是粗粝的石块叠的,缝隙里挤出几丛顽强的野草,门口一棵老樟树,枝叶铺开好大一片荫凉。照片像素一般,甚至有点手抖的模糊,却莫名有种沉静的气韵,隔着屏幕透出来。
沈舟扬的信息紧随其后:“就这儿了。前院能劈半亩菜地,后院我看过了,日照足,给你搭个敞亮的工作间。离镇子二里地,清静。价格谈妥了。”
言简意赅,是他一贯的风格。国服设计公司的沈总,谈判桌上敲定过九位数订单的人,买个退休养老的院子,也跟签合同似的,快、准、稳。
我放大了照片,指尖划过那些斑驳的木纹,没立刻回复,退出页面,继续应付了一会儿学生的热情,等坐进车里,才慢慢敲过去几个字:“木料看起来还行,就是这瓦,得仔细看看漏不漏雨。院墙太矮,安全吗?邻居怎么样?”
沈舟扬回得很快,透着股“早料到你这么问”的笃定:“瓦检查过,牢靠。院墙加高方案有俩,等你定。邻居隔着一片竹林,最近的一家是土家族老乡,姓田,喂着几只走地鸡,下午刚打过招呼,人很热情。”
“哦。”我应了一声,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讲座礼堂的喧嚣,似乎还黏在耳膜上,一种熟悉的、微妙的疲惫感漫上来。这疲惫不是因为累,而是某种周而复始的、精致而标准的循环。沈舟扬的“农业规划”和我的“非遗传承”,听起来像两个次元的词汇,就这么被他硬生生,扭到了同一个山坳里。
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棵樟树不错。”
“知道你喜欢。”沈舟扬回,“留着,夏天乘凉。”
于是,五十五岁这年,我,苏绣非遗传承人,和沈舟扬,“木已成舟”国服设计公司前总经理,搬进了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这个叫“云盘寨”的山坳里。
退休生活第一天,沈舟扬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背着手踱步,俨然一位即将视察疆土的将军。他换了身儿,不知道从哪个户外品牌店,淘来的棉麻衣裤,脚上一双簇新的解放鞋,手里拎着把寒光闪闪、手柄上还缠着,崭新防滑绷带的……园艺锄。
“苏老师,”他严肃地敲了敲主屋的门框,“今天的主要任务,是完成前院‘生态可持续微农业示范区’的初步土地整理。我测算过了,以这边的日照和土壤条件,优先考虑种植耐旱、抗虫的本地品种,比如辣椒、茄子、豆角,形成立体种植结构。你看,”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个卷尺,拉开比划,“从这里到那棵樟树,正好可以起三垄,垄间留出合理的工作通道。”
我刚醒,正对着一面小铜镜,慢条斯理地把一丝不乱的花白头发挽成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我从镜子里,瞥了沈舟扬一眼,特别是他手里,那把过分锃亮的锄头,没吭声。
“工具是关键,”沈舟扬浑不觉,还沉浸在规划里,掂了掂锄头,“这把是专业级,人体工学手柄,高碳钢头,开荒利器。我对比了市面上七个主流品牌才选定的。”
我终于挽好了头发,转过身,端起桌上的粗陶茶杯抿了一口隔夜的冷茶,语气平和:“沈总,您这‘总经理专用锄头’,是准备先给地板抛光,还是先给墙皮刮痧?”
沈舟扬:“……这是开荒!开荒你懂吗?需要利器!”
“我懂。”我放下杯子,开始慢悠悠地收拾,带来的几个大箱子,里面全是我的“宝贝”:各色丝线、绸缎、布料、绣架、绷子、剪刀、顶针、画稿……琳琅满目。“所以您请便。就是劳驾,挥舞‘利器’的时候,离我的工作区域远点,我怕溅起来的土坷垃,玷污了‘非遗’的清净。”
沈舟扬被噎了一下,嘟囔着“工作区域还没划呢”,扛着他的“开荒利器”出了门,雄赳赳地走向,他规划中的第一垄地。
我的工作区域,是在沈舟扬吭哧吭哧刨了半小时地、额角见汗、正准备停下来欣赏,第一个小土坑的成果时,宣告建立的。
我指挥着帮忙搬运的本地小伙儿—田阿弟(邻居田大爷的孙子),把一个沉重的原木色绣架,稳稳地支在了离沈舟扬的“总经理专用锄头”不到三米远的地方,正好在一片树荫下,光线柔和。
那绣架是老物件,紫檀木的,油润发亮,上面绷着一幅,已经开始打底的土家族织锦,赭石、靛蓝、明黄的经纬线交错,图案初现端倪,是繁复的“八勾”纹样。
沈舟扬拄着锄头,直起腰,喘了口气,看着我好整以暇地坐下,从随身的小篾篮里,拣出一枚细如发丝的绣花针,穿上了一缕金灿灿的丝线,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金线上,瞬间折射出一点晃眼的亮斑,正好闪进沈舟扬眼里。
他眯了眯眼。
我已经开始下针了,指尖捻动,针尖带着金线,在织锦上灵巧地起落,姿态优雅,像在弹奏无形的琴弦,全神贯注。
沈舟扬清了清嗓子。
我没反应,针走龙蛇。
沈舟扬又咳了一声,用力些。
我依旧眉眼低垂,指尖的金线晃啊晃。
“苏老师,”沈舟扬终于忍不住了,提高了音量,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属于前“沈总”的严肃抗议,“咱们商量个事儿。您这工作地点,是不是有点……过于亲近大自然了?”
我略微抬眼,视线从绣面上挪开一寸,轻飘飘地扫过他,又落回原处:“嗯?沈总有何高见?”
“您看啊,”沈舟扬试图讲道理,用锄头柄,虚点了点,两人之间的距离,“三米,直线距离不足三米。您这边,金线、银线、珍珠线,光芒万丈,特别是这太阳一照,跟开了个小型反光镜阵列似的,严重干扰我的视觉判断。我这正在进行的‘精准土地整理’,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良好的视野。您这艺术创作的光污染,直接影响了本农业规划师的现场发挥。”
我手下不停,针尖挑起一缕蓝色丝线,嘴角弯了弯:“沈总言重了。据我观察,您过去半小时的‘发挥’,主要体现在,对地表植被的无差别物理清除,以及对地下可能存在的,蚯蚓家园的毁灭性打击上。我这金线再晃,能有您那‘开荒利器’抡起来的呼啸声干扰大?您那一锄头下去,噗嗤一声,紧接着泥土翻飞,节奏倒是鲜明,可惜,完全打乱了我针法的呼吸韵律。沈总,这才叫真正的‘艺术干扰’。”
沈舟扬张了张嘴,一时没找到合适的“沈总式”措辞来反击。他瞪着我那双在丝线间翻飞、染着淡琥珀色泽指甲的手,又瞥了眼自己沾满新鲜泥土的解放鞋,憋了半天,冒出一句:“……强词夺理!你这是噪音,我那是必要的生产动静!”
我轻轻“哦”了一声,尾音上扬,带着点绣花针尖般的锋利:“原来沈总觉得,您制造的是‘生产性噪音’,有豁免权。那我这‘非遗性光线’,是不是也该有点特权?毕竟,我这也算‘生产’——生产美,生产文化,生产即将参展的、可能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参展?”沈舟扬捕捉到了关键词,锄头都忘了拄,“什么展?在哪?什么时候?”
“省里的非遗精品展,三个月后。”我淡淡道,终于停下手,拿起旁边的小喷壶,对着绣面极其精细地喷了层水雾,“就这幅,《土家秋韵》,赶着呢。所以沈总,劳驾,您那‘生产动静’,稍微调低几个分贝?至少,别老对着我这方向“噗嗤噗嗤”的,我听着心慌,手一抖,这根金线要是走错了位置,拆起来可就是半天功夫,耽误了工期……”
沈舟扬看着我那副气定神闲、仿佛在讨论明天天气的模样,再低头看看自己才刨出来的、寒碜的小土坑,一股混杂着无奈、好笑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感,涌上心头。他甩了甩锄头上的泥,扭头走向院子的另一头,背影都透着股“好男不跟女斗,好总经理不跟非遗传承人一般见识”的倔强。
“我换块地!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声音闷闷地传来。
我没抬头,指尖的金线在湿润的织锦上,勾出一抹更亮泽的弧光,嘴角那点真切的笑意,终于漾开了些许。
日子就在这种“你干扰我,我吐槽你”的基调中,晃晃悠悠地铺开。
沈舟扬的“生态可持续微农业示范区”进展缓慢。他给每垄地都画了规划图,标了株距、行距,买了五花八门的种子,区分得清清楚楚。然而实践起来,不是把辣椒苗当成杂草险些薅了,就是浇水过于积极,差点把刚冒头的豆角泡烂根。他那把“总经理专用锄头”,很快失去了最初的光泽,沾满泥土,更像那么回事了,但使用它的“总经理”,却常常对着蔫头耷脑的菜苗挠头。
我的《土家秋韵》则稳步推进。绣架就支在院子里,成了固定风景。我绣花时极其安静,但存在感极强。那种沉浸在另一个维度的专注,偶尔让沈舟扬觉得自己锄地的动作,都粗鲁了起来。他有时偷眼瞄我,看我如何将一根丝线劈成十六股,如何用不同的针法,表现出枫叶的脉络和山峦的肌理,心里那点商业设计的本能会悄悄抬头,嘀咕着“这色彩搭配可以借鉴”、“这个构图有张力”,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陌生的宁静。只是这宁静,常常被我冷不丁的“点评”打破。
“沈总,您这垄歪了,左边比右边宽出至少两指。”
“沈总,那棵茄子看着像是想离家出走,您不扶一下?”
“沈总,您这是跟泥土有仇?轻点刨,下面是石头,不是竞争对手公司的标书。”
沈舟扬每每被噎得翻白眼,回敬道:“苏老师,您那金线又晃到我了!我这正在计算有机肥配比,很需要清晰的思维!”
或者:“苏老师,您能不能别老在我施肥的时候深呼吸?这是纯天然羊粪,富含氮磷钾!”
又或者:“苏老师,您这‘非遗’的针法韵律,能不能别老是‘啧’、‘啧’的?很影响我挖掘的节奏!”
斗嘴归斗嘴,饭点儿一到,两人又得凑到一个锅里吃饭。沈舟扬负责烧火(虽然经常把火烧灭或者烧得太旺糊了锅底),我负责掌勺(用我处理绣花针的精细度,来控制油盐酱醋)。饭菜简单,多是田大爷家送来的青菜、鸡蛋,加上沈舟扬那半生不熟的“农业成果”。吃着吃着,话题可能从“今天那垄地好像松软了点”跳到“你绣那片云霞用的退晕法,是不是换了种蓝色丝线?”
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日子好像就这么拧巴,又和谐地过下去了。
冲突的爆发,在一个沈舟扬自称“取得阶段性重大农业突破”的下午。他不知从哪本旧农书里,看到“草木灰能防虫”,于是把他前几天烧的、一堆灰扑扑黑乎乎的东西,兴致勃勃地撒在了他的宝贝菜苗周围。风一吹,些许灰烬飘扬起来。
正在给《土家秋韵》最后一片重要枫叶锁边的我,敏锐地感觉到一点微尘沾上了绣面。我微微蹙眉,轻轻用特制小刷子拂去,没说话。
沈舟扬沉浸在“科技助农”的喜悦里,没注意。撒完灰,他颇有成就感地拍拍手,一转头,看见我绷得紧紧的侧脸,和那幅在夕阳下流光溢彩、几乎完成九成的绣品。绣面上,土家吊脚楼、层层梯田、绚烂枫林、缭绕云霞,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只差最后几处细节和署名落款。
一种混合着得意、炫耀,以及某种长期被“艺术压制”后想要小小“反击”一下的顽童心理,悄悄占据了沈舟扬的心头。他蹑手蹑脚地回屋,从他那还没完全收拾好的行李箱角落里,摸出了一支,用于偶尔在图纸上做备注的、极细的黑色马克笔。
他溜回院子,我正好被田阿弟叫去门口,说是有我的快递,从苏州寄来的新丝线。
天赐良机。
沈舟扬心跳有点快,做贼似的凑到绣架前。那幅华美的《土家秋韵》近在咫尺,丝线的光泽温润迷人。他屏住呼吸,目光迅速搜寻,最后定格在右下角一处云霞稍淡、留白较多的地方。这里,添个小小的、无关大局的“点缀”,应该……不影响整体吧?反正她也要绣署名,这里加个有趣的,说不定还能成为独特标识?
他飞快地拔下笔帽,手腕悬空,以当年在合同上签下大名“沈舟扬”三字时的果决(虽然略抖),在那片留白处,画下了一个圆圈脑袋,两根弧线代表笑眼,一个倒三角是鼻子,嘴巴咧得大大的,头上,还扣着个歪歪扭扭的、草帽似的东西。为了显示“专业”,他甚至在“草帽小人”旁边,模仿我的绣花字体,写了两个小字:“沈绘”。
刚写完最后一笔,撂下笔帽,院门口就传来了,我和田阿弟的说话声。
沈舟扬一个激灵,瞬间弹开三米远,捡起地上的锄头,装模作样,开始刨一个早已刨好的坑,心脏砰砰直跳,一半是刺激,一半是……后怕。
我拿着个小包裹走进来,心情不错,哼着不成调的苏州评弹。我径直走向绣架,准备继续收尾工作。
下一秒。
时间仿佛凝固了。院子里只剩下,风吹过樟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沈舟扬越来越心虚、越来越无力的刨土声。
“沈、舟、扬——!”
一声堪称凄厉的、完全打破我平时所有优雅从容的怒吼,炸响在云盘寨寂静的山坳里,惊起了樟树上栖息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走。
沈舟扬手一软,锄头“哐当”掉在地上。他僵硬地转过身。
我举着那枚刚才还在绣枫叶的、闪着寒光的绣花针,针尖直直指向他,另一只手颤抖地指着绣面上那个突兀的、笑嘻嘻的、戴着草帽的黑色小人,脸色先是煞白,继而涨红,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又像是要凝出冰。
“你!你干的好事!”我怒不可遏地盯着他,“这是我赶了三个月!要送去省里参展的非遗作品!《土家秋韵》!你看看!你看看你画的什么鬼东西!啊?!沈绘?你还‘沈绘’?!你怎不干脆‘沈毁’呢?!”
沈舟扬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想解释,想道歉,想说他只是开个玩笑,想说他觉得这里空加点什么挺好……但所有的话在我那杀人般的目光,那枚明显被当作临时武器的绣花针面前,都溃不成军。
“我……我就是觉得,这里有点空,加个小人,挺……挺活泼的……”他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
“活泼?!”我的声音拔得更高了,举着针就往前冲,“我用金线银线珍珠线,劈丝晕色十八般针法,绣的是土家山寨的厚重秋意!是传承!是文化!不是给你搞什么‘活泼’的卡通涂鸦的!沈舟扬!我今天跟你没完!”
眼看那枚绣花针带着风声(至少沈舟扬感觉有风声)直奔自己面门而来,沈舟扬魂飞魄散,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一切。他怪叫一声,也顾不上什么“沈总”风度、“农业规划师”体面了,扭头就跑!
“苏老师!苏老师冷静!冷静啊!针!针放下!危险!”
”我让你‘活泼’!我让你‘沈绘’!你给我站住!”
一个举着寒光闪闪的绣花针,一个抱头鼠窜,两人一前一后,冲出了小院,冲上了寨子里的青石板路。
田阿弟刚从自家院门探出头,就看到这令人瞠目结舌的一幕:平时优雅得像画里走出来的苏奶奶,举着根针,跑得头发散乱,满面怒容;而总是背着手规划江山的沈爷爷,则狼狈万分,拖鞋都跑丢了一只,一边跑一边回头告饶。
寨子里几个正在屋檐下抽水烟的老人,张大了嘴,烟杆都忘了吸。几只土狗兴奋地吠叫起来,加入了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
沈舟扬这辈子没这么狼狈地跑过。西装革履时没跑过,谈判僵局时没跑过,公司上市前夜也没跑过。他沿着石板路,穿过竹林,绕过溪涧,肺里火辣辣地疼,拖鞋早就不知去向,光脚板踩在石子上、草窠里,也顾不上疼。耳边是我锲而不舍的怒斥和脚步声,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
他毫不怀疑,要是被追上,那枚绣花针,绝对会在他身上留下几个“非遗级”的记号。
足足追了有三里地,跑到寨子边缘一片荒废的梯田旁,我终于体力不支,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手里的针倒是还紧紧攥着,指着沈舟扬的方向,咬牙切齿:“你……你有种……别回来!”
沈舟扬也快瘫了,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上气不接下气:“我……我错了……苏老师……真错了……我回去就……就想办法……弄掉它……”
“弄掉?那是马克笔!渗透到丝线纤维里了!怎么弄?!洗?擦?那一片经纬全毁了!沈舟扬,你毁了我的《土家秋韵》!”我说着,眼圈真的红了起来,不是装的,是真心疼,三个月的日夜心血,参展在即,竟遭此“毒手”。
看着我泛红的眼眶,沈舟扬心里那点,恶作剧得逞的窃喜和后怕,瞬间被汹涌的懊悔淹没了。他讷讷地,从石头后面慢慢挪出来,光着脚,一身泥土草叶,脸上还带着奔跑后的潮红和汗渍,样子滑稽又可怜。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看你绣得太好,想……想留个记号……”他语无伦次,“我混蛋,我手欠……你别哭啊,苏老师,咱们……咱们想想办法,总有办法的……”
我别过脸,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没理他,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背影透着疲惫和伤心。
沈舟扬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隔着十几米远,不敢靠近。
那晚,云盘寨小院的饭桌上,气氛史无前例地凝重。一碗炒青菜,一碟咸菜,两碗白粥,谁也没动几口。
我沉默地吃完,收拾了碗筷,就进了专门隔出来的工作间,关上了门。里面灯亮着,却没有任何动静。
沈舟扬在院子里坐立不安,像条被雨淋湿的大狗。他盯着工作间紧闭的门,几次想过去敲门道歉,又鼓不起勇气。月光清冷地洒下来,照着他下午跑丢了一只拖鞋的脏脚。
夜深了,工作间的灯还亮着。
沈舟扬终于熬不住,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传来极轻微的、丝线摩擦的窸窣声。他犹豫再三,用气声说:“苏老师……对不起……你……你早点休息……”
里面没有回应。
沈舟扬垂头丧气地回到堂屋,躺在临时搭的竹板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一会儿是我愤怒的脸和那枚针,一会儿是绣品上那个可恨的草帽小人,一会儿又是我泛红的眼眶。他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怎么就能干出这种蠢事?那幅绣品,对我来说多重要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沈舟扬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睡踏实。他心里惦记着事,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想去工作间门口看看情况。
刚走到门口,工作间的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
我站在门口,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让沈舟扬头皮再次发麻的“和颜悦色”。
“沈总,早啊。”我语气温和得不像话。
沈舟扬心里咯噔一下,结结巴巴:“早……早,苏老师……你……你一晚上没睡?那个绣……”
“绣品的事,解决了。”我打断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抹堪称“慈祥”的微笑,我侧过身,让开一点,“进来看看?”
沈舟扬狐疑地、小心翼翼地挪进去。
工作间的灯还亮着,照在那幅《土家秋韵》上。沈舟扬第一眼就看向右下角——那个黑色的、可恨的草帽小人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是“蜕变”了。
原来马克笔涂鸦的地方,此刻被极其精巧的刺绣覆盖了。小人还在,还是那个圆圈脑袋、笑眼、歪草帽,但不再是粗糙的黑色线条,而是用褐色、赭石、土黄、浅灰等多种颜色的丝线,以套针、抢针、滚针等多种苏绣针法,绣成了一个立体、生动、甚至带着几分憨态可掬的刺绣小人!那顶歪草帽,用了深浅不同的金褐色丝线,模拟出草编的纹理,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小人旁边,“沈绘”两个字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用更细的丝线绣的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舟扬添趣,木槿改绣”。
整个改动,不仅完美融入了原有的《土家秋韵》画面,毫无违和感,甚至因为刺绣的质感和光泽,让那个角落平添了一份灵动和意趣,仿佛真有一个土家少年,戴着草帽,笑呵呵地闯入了这片绚烂秋景。
沈舟扬看得呆住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他没想到,我竟然用这样的方式,“化解”了他的恶作剧,而且化得如此巧妙,如此……提升境界。
“这……这……”他指着那个刺绣小人,手指都有点抖。
“怎么?”我走到他身边,也看着绣品,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了点欣赏,“沈总觉得,我这‘改绣’,可还入眼?比起您那‘沈绘’,是否稍微……‘非遗’了那么一点点?”
沈舟扬脸上火辣辣的,羞愧、佩服、感动、后怕……各种情绪搅成一团。他猛地转身,对着我,深深鞠了一躬:“苏老师!我服了!心服口服外加佩服!是我混蛋!是我手欠!您这一晚上……辛苦了!我……我以后再也不乱画了!我保证!”
我轻轻“哼”了一声,没接他这话茬,却从旁边的工作台上,拿起一件衣服——正是沈舟扬昨天干活穿的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还有点松了的旧汗衫。
汗衫的胸口位置,赫然绣着一个东西。
沈舟扬定睛一看,差点晕过去。
正是那个草帽小人!放大版的!用鲜艳的红色、明黄色、宝蓝色丝线绣成,针脚密集,形象突出,笑得没心没肺,草帽歪得理直气壮,几乎占据了汗衫左胸口的全部位置,醒目得不能再醒目。
“苏老师……这……这是……”沈舟扬有了极其不妙的预感。
我将汗衫拎起来,抖了抖,笑眯眯地递到他面前,那笑容,在沈舟扬看来,简直比昨天的绣花针还“险恶”。
“沈总,您的‘大作’,我稍微加工了一下,现在它是真正的、独一无二的‘非遗刺绣作品’了。本着艺术融入生活、创作服务大众的原则,”我顿了顿,笑意加深,“我觉得,它最好的归宿,就是跟着它的创作者,深入基层,体验生活。所以——”
我把汗衫往前一送,几乎塞到沈舟扬怀里。
“—记得今天下地的时候,穿着它。这可是我们‘男耕女织’退休生活的标志性‘行为艺术’成果,沈总,您得好好展示,别辜负了我这一晚上的‘艺术再创作’。”
沈舟扬抱着那件胸口绣着硕大、鲜艳、滑稽草帽小人的旧汗衫,站在原地,表情彻底裂开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穿着这件“行为艺术”汗衫,在菜地里挥汗如雨时,路过寨子的乡亲们那惊愕、好奇、最终化为憋笑的表情;仿佛听到田阿弟那小子毫不掩饰的大笑;甚至预感到,未来很长一段时间,这都会是云盘寨茶余饭后的经典谈资——“那个城里来的沈总哦,胸口绣个傻娃娃种菜哩!”
“苏老师……”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这……这有损我……我‘农业规划师’的威信……”
我已经转身,开始收拾绣架上的其他工具,闻言头也不回,声音轻快:“威信?沈总,当您拿起马克笔在非遗绣品上‘添趣’的时候,您的‘农业规划师’威信,就已经和您的拖鞋一样,丢在山路上了。”
我回过头,冲他眨了下眼,带着点狡黠和彻底胜利意味的神采。
“现在,它升级了。叫‘非遗行为艺术农业规划师’。赶紧换上,一会儿太阳大了,晒着您这‘标志性成果’可就不好了。早饭在锅里,吃完记得把昨天弄乱的篱笆修一修。”
沈舟扬抱着那件烫手(或者说烫胸口)的汗衫,看着我轻松愉悦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胸口那个,咧着大嘴笑的草帽小人,终于,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嘴角,却在不自知中,悄悄地,弯起了一个无奈的、认命的,甚至有点……甘之如饴的弧度。
晨光渐亮,透过木窗,洒满一室。院子里,樟树叶沙沙响,像在低笑。
云盘寨新的一天,在“男耕女织”的全新注脚里,热闹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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