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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羊皮纸·二
4
在圣瑜很小的时候,齐眉阿姨就喜欢开玩笑,要她将来做自家的媳妇。那张霁洲送的水浒卡早已褪色翻卷,但同学们都知道这件事,笑话瘦小的霁洲就像矮脚虎王英,是妻子扈三娘的跟班。高中时霁洲的个头后发制人地窜起来,大家的关注点便只在夫妻二字了。关于这些闲话,圣瑜是一贯地横眉冷对,同学们只能去另一个班级骚扰霁洲,霁洲却坦然得很:“你们既然知道了,就不要和我抢。反正也抢不过我。”
霁洲知道圣瑜最不喜欢被人议论,这么说的本意是想平息。然而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制造混乱远比维持秩序容易。班主任火急火燎地在家长会上知会了两边家长。齐眉阿姨笑着说孩子都是好孩子,不会在这时犯错。妈回到家却很生气,嘟哝着小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圣瑜,你不会真的也有心思吧?
圣瑜沉默片刻,只说自己不想学琴了。
爸一如既往不说话,不关心,妈想了想说也好,学业重,本来就不该分心。
这话一语双关,在这个家里,表达爱比恨更羞耻。圣瑜哪里敢,于是对霁洲的态度也冷下去。
钢琴老师劝圣瑜好歹把八级考完,那年考级绿皮书变成红皮,最高等级从十降到九,却多了一首前奏曲与赋格。老师说霁洲可以帮她,但圣瑜有意错开了两人的上课时间。考场在地级市南平的三星级酒店,大家一得空就聚起来说说笑笑,只有圣瑜躲在单间背琴谱。霁洲一遍遍地敲门,却不出声,圣瑜直到很晚才开,门把手上挂着齐眉阿姨做的便当。去皮的照烧鸡腿搭在珍珠米上,每粒都香甜,吃完才看清玻璃盒底垫着赋格曲的指法说明。霁洲从小和翁伯伯学书法,静止的字符也像生了翅膀,在圣瑜脆弱的心弦上轻轻地拨。
最后只有霁洲和圣瑜的证书上写了优秀,齐眉阿姨请他俩吃饭,妈警觉地也跟了来。这顿微妙的饭局吃散了两家人,此后便很少再相互窜门。
霁洲成绩一般,高三去了北京集中进行音乐培训,圣瑜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失去他的消息。只是有时候从妈那里摸来诺基亚,几个字的问好删删减减几十遍。说得浅了,不如不说。问得深了,又生怕爸妈发现。晚自习走进教室,同桌促狭地笑她:“同学你相思成疾,走错班级。”居然坐到了霁洲的座位,圣瑜故作不屑,“怎么可能?只是这人借走了我的英语笔记,就在桌肚夹层,白底蓝云封皮的软抄本——看吧。”
她对他那样了解,却又利用这份了解去维护自己的清高。夜间上下课的铃声放《秋日私语》,是霁洲年初在晚会独奏的录音。那夜他穿着雾山色的燕尾服坐在三角钢琴前,一跃成为校园网上的王子。女生们都会兴奋地讨论两句,圣瑜撞见了却只会逃。
最孤独的人往往最不在乎,仿佛这样才不会失望,才能掩饰自己极度渴望的一颗心。只是迎着这旋律,这晚风,夜莺也变得迷人。圣瑜醉在云里,雾里,烟波里,手机的信息也发了出去,只有一个问号“?”
方块绿屏亮起来,霁洲的回复也很简短:“!”
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两个小小的字符呼应间烟消云散。是孤舟寻回港口,外头瓢泼大雨而有蔽身之地的安心。圣瑜捂住嘴笑,笑着笑着,眼眶就湿润了。
5
他们大三那年,翁伯伯调去墨尔本,齐眉阿姨随丈夫就任。霁洲当然舍不得走,齐眉阿姨打趣他:“毕竟圣瑜不在,你去了也没意思。”
妈笑得很牵强,似乎还是不能接受圣瑜也到了可以恋爱的年纪,何况霁洲从小就娇气,实在不合适。两个孩子在北京念书,妈不打招呼就来,要确定圣瑜还住在宿舍才放心,然后顺便将一袋袋真空包装的熟食点心堆到桌上。室友们都发出艳羡的声音,圣瑜心里却不是滋味。将妈送进北京西站,圣瑜忽然踮起脚吻了霁洲一下,很快意地笑起来。霁洲几乎是受宠若惊了,要知道圣瑜平时连手都不能随便牵。
后来有次爸也跟了来,他才知道北方沐浴要进公共澡堂,却不关心圣瑜是如何习惯的。圣瑜还是很惊喜,沿着长安街忙前忙后做导游。可爸只顾着埋怨来时行李很重,又埋怨妈的过分关怀才导致了圣瑜的种种缺点和失败:“小时候说考牛津、考剑桥,结果还不是清华北大都没考上。明明为了专心念书,在家什么事都不让她做,养得跟公主一样!”
他们坐在前门的全聚德里,服务员率先端上一盘焦脆的香酥鸭皮,要蘸白糖吃,圣瑜向来喜欢,今天却忽然觉得腻,连油都像蒙在了心上,抹不开。她很烦躁地呛了回去:“我像公主?你也好意思自比国王。”
爸总喜欢在人前数落圣瑜,也总以为她会继续忍耐,好半晌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我还想问你怎么意思。只要看到我高兴,你就不高兴!”
霁洲拉住圣瑜:“别这样。”
爸看了眼霁洲,像是回过味来,胸膛一起一伏地喘:“翅膀硬了,有别人做靠山是吧?那你就滚出我家!”
圣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甩下餐巾的同时也甩下一句“滚就滚”。霁洲跑了两条街才在和平门追上她,圣瑜被雾霾熏酸了眼,泪流不止,拳头砸向霁洲胸口:“每次都这样!从来好好的场面……每次都要这样!”
霁洲束手无策地抱住她,像一对吵架又和好的小情侣,从此只在情感的领域相依为命。
暑假圣瑜没回家,妈很失望地批评她:“我已经替你骂过爸爸了,多大点事啊,你爸就是不会表达而已,小孩子不能这么记仇。”
反正小孩没有腰,也可以没有心。圣瑜不肯低头。《哈利波特》系列电影出到第六部,霁洲剧透说校长邓布利多被最信任的斯内普教授杀死了,圣瑜遂不肯再进影院。爸曾说要撕掉她的书却没有真撕,妈总拿这个证明爸口硬心软。但圣瑜心里的书早就碎了,碎在原著第五册《哈利波特与凤凰社》的开篇,那时天还很亮,也没有背叛和死亡。她后来一页都没有再翻。
这股气憋到毕业,工作,妈因为三叉神经痛动手术,奶奶从乡下赶来照顾,不停地在电话里和圣瑜倒苦水,说爸没用,连一个病人都照顾不好。圣瑜才下班,在国贸地铁站被人潮推着走,身不由己的感受让她忽然想到爸妈其实也是在尚未做好孩子之前,就被时代推着去做父母,所以一家三口才会那么辛苦。
回到青年路的公寓,沙发上堆着一摞衣物,圣瑜交代霁洲下雨前去阳台收衣服,他就真的只是”收进来”而已。外卖也热好了,微波炉却传出刺鼻的焦味。霁洲正在玩主机,听到开门声立刻蹭过来,说等得肚子好饿。朋友曾说刘圣瑜你这是找男友呀,还是养儿子呀。霁洲非常粘人,有时粘得让圣瑜也不好意思,很苦恼,认为他实在缺乏男子气。
但霁洲心情永远很好,不像圣瑜,一个情绪稳定的伴侣多难得啊,可她在厨房收拾的时候还是越想越烦。圣瑜说要辞职回老家,霁洲也回到游戏里:“为什么呀?你不是不喜欢回家吗?北京多好,什么都有。而且阿姨不是已经没事了吗?放心啦。”
冰箱里有红富士,霁洲想吃,圣瑜遂坐在他后头削皮。一根螺旋红线直到落地都没有中断,圣瑜却说:“那要不,我们断了吧?”
霁洲一愣,吓得手柄都丢了:“宝宝生我的气了?”
他还是长不大,这样爱娇,因为很少受过伤害,所以万事都简单到非黑即白。圣瑜冷静地跟他分析了两个人的未来,对彼此都好的工作和生活,霁洲才不管那么多:“那我们一起回去嘛!老家也很好啊,反正我不要和你分开。”
男孩又钻到她怀里,霁洲总是一副离不开她的样子。圣瑜也如往常那样先是嫌弃地推开他,最后又无奈地将下巴伸进他的短发,闻到洗发水小苍兰和洋甘菊的香。
两个人都被对方的呼吸痒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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