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独欢

作者:棠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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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鼻尖忽感冰凉。

      “呀,下雪了。”她闻声抬头,雪花洋洋洒洒飘下,遂朝慕舆知道:“时辰也不早了,咱们回去吧,免得叫他们担心。”

      慕舆知点点头,替她拉起兜帽。

      元颂音默然跟在他身边,暗暗想,真是奇了,还从来没有走过这般陌生的街道,身旁也无一个熟悉亲近的人,竟一点不害怕。

      夜渐深,又兼下雪,街上人家纷纷胡乱收拾东西,往各方散去,他俩缓缓行着,面上毫无慌乱之色,大有逆水行舟之感。

      雪越来越大,两人转至高门富户的里坊,街道渐渐安静,雪簌簌落地的声音分外清晰。

      元颂音道:“看见下雪,叫人又想起这次来的路上,见到许多新近内附百姓,生活境况凄惨。三皇子是头一个大善人,看不过,解了身上值钱的物件就要送人,被护卫嬷嬷拦着才作罢。”

      慕舆知道:“难怪去马场检阅那日,听见三皇子提起这事。你们心肠虽好,只是身上物件,必是再珍贵不过的,就怕帮不上忙,反给人添麻烦。”

      元颂音听他所言,竟与自己想的如出一致,忙点了点头,道:“是这个理呢,我也是这么说的。后来叫他们去找粗制布帛,车队里本就带着,无非糊马车、作围帐用的,也用不完,发散给穷苦人家,倒能帮他们。”

      慕舆知见她脸蛋红扑扑的,被她热心快肠打动。

      “只是我又想,这仗还远没打完,为讨生活,边境不断有百姓内附,若长久困苦如此,岂不叫他们寒心。再说这些人远离故土,心思不定,不经疏导,恐怕酿成祸患。”

      慕舆知不知她竟想得这么远,忖了片刻,方道:“我虽管着这里几处军队,可并非正经治理的主儿,入冬时节,民生本多艰难,想来才内附迁徙,未及安顿,就更难了。”

      元颂音点点头,听他又道:“等有机会,我也去瞧一瞧州府的官员奏议,看他们怎么说。”

      雪越下越大,先还是梨花花瓣一般,新落下的,足足鹅毛大小。

      元颂音感脚趾渐渐发麻,冻得失去知觉。

      慕舆知从牵着她逐渐变成拉拽并搀扶,瞧她摇摇晃晃,每一步拔得艰难,不由得后悔起来。

      见她肩头落雪,忙伸手掸了掸,道:“哎,这会儿雪下大了,真不该拖你到这个时候。”

      她只是摆了摆头,听他说话转移注意力,好像能勉强忘记寒冷。

      慕舆知便又道:“你跟三皇子久居深宫,却能体察民情,这也难得。”

      元颂音打了个哆嗦,放低声道:“那时徐师傅教导,既然我要一心一意做官,便不能以门户私计为先,要心怀天下……”
      慕舆知听她声音稚嫩,竟说出这番话,不禁惊诧道:“哪个徐师傅?”

      元颂音道:“徐鹤,他如今是东宫的仕宦,从前也在晨光殿行走。”

      他忽然道:“太后娘娘,怎么就愿意你成天在朝堂上走动?”

      元颂音“啊”一声,呵出一口白气。

      ——怎么他也问这个。

      她浑身冻得厉害,听他这句话不知何意,不由得防备起来,心里陡然升起一道无名怒火。

      人人都只以为她是为了这份特殊的荣宠,自然也可以就同他交代,根本常被难缠的官员整得摸不着头脑,也被皇帝呵斥委屈至极想一把撂挑子。

      真有几次,她就要去跟太后磕头,——祖母果然是我想错了,盲目逞强,咽下苦果,捞一捞我吧。

      可咬着牙还是走到这里。

      她想到皇宗学里读过的书,那么多叫她心潮澎湃的人物,还有崔熹、徐鹤他们。

      握着的手越捏越紧,叫慕舆知都诧异起来。

      ——也还有些别的,她不禁想,或许将来,她找到了叫父母不必声名狼藉的法子,或者,她在世上做了一些很小的事,却足以叫萧濬那样的人从此闭嘴,又或者像来的路上,将皇帝根本想不起来的布帛送给真正需要的人……

      她头一次认真思量,不管旁人怎么说,她很愿意一直做下去。

      刘慕卿说人入迷而心焚孽火,难道真是如此?

      慕舆知见她不语,脸上表情却越发阴沉,便轻轻拍了她的肩,道:“预备将来做到什么大官呢?”

      她猛然抬头望他,知道那话里不会有恶意,语调也温柔极了,可她还是忍不住皱眉,感到心灰意冷。

      “你是这样想的?”

      慕舆知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张了张嘴却并没接话。元颂音垂下头,感到十分烦闷,似乎几天来幻想的美好未来顷刻间覆灭。

      两人沉默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已近王府。

      北风吹得脸生疼。

      慕舆知忽低沉声音,嘟囔道:“我只是……不愿你吃这些苦……”

      元颂音听完,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不觉心口震动,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慕舆知笑道:“你若喜欢,自然没什么打紧。”

      他一定不会勉强她。可说起结婚成家,养儿育女,她兴许真的做不来。她又看见他身后的黑夜,盖住城墙房屋,分辨不出方向,他们好似身处一片无边无际的原野。

      元颂音没接话,只岔开话题,随口说了句:“对了,你家倒没弄个学堂,也学经史诗书这些?”

      慕舆知摇摇头,坦然道:“我家世代簪缨,父王倒没操心过这等事。家里几个弟兄,不到十岁就都舞刀弄棒,再大点的就进军营,也就没机会细学。只是想起来的时候,翻出史书兵书胡乱读一读。”

      元颂音听完,遂又想到他率军队出征一事,心下一紧,只感到胸口沉甸甸的,觉得万事万物都没意思起来,连刚刚的脾气也像被漫天飞雪冻住了。

      周遭实在黑,黑夜像浓得化不开得墨,像坠入最深的海,高门院墙也是黑黢黢的,他们是松散的行船。

      他瞧着她正经道:“今天出门太晚,没叫你瞧见好景致。若这两日雪就停,待发兵前一日傍晚,你到上头,我带你看看落日。”伸手指了指王府后头的城墙。

      她望向他,瞧见他发梢湿漉漉的,心中百感交集,却不敢作声答应。

      ——她实在眷恋长乐宫的花草树木,屋檐门廊,可头一回,天地之间,忽然有了一个只属于她的,能完全寄托心事的地方。只是想到前途茫茫,这一处地方,也不过是松散系岸,仍要在苦海沉沦,又不由得万念俱灰。

      就在这时,班房里守夜的下人看见他们身影,忙都迎出来,慕舆知不舍地松开手。

      元颂音吩咐道:“叫你们担心。也苦了公子一夜,陪我们胡闹。”便吩咐急忙前来的闻雀给了许多赏钱,道:“今日元夕你们都不得闲,过几天再打酒吃肉,松泛松泛。”

      慕舆知笑望她,低声道:“这又哪需你操心。”转头对众人道:“你们送郡主回房,早些歇息,我且看看妹妹和三皇子回来不曾。”又悄悄对元颂音伸食指,指了指城墙。

      可一夜玩闹后,元颂音只觉喉头发紧,浑身发热,头重脚轻,声音也哑了。闻雀急忙让丘律召医官与她诊治,果然是头一夜着凉患风寒。

      病来如山倒,她吃过几副汤药,没有立时好转,人昏昏沉沉的,只一味混沌睡着,任凭闻雀按点服侍进药。

      一连几日,王府女眷都陆续来瞧她,养生补品、丸药收了不少,由闻雀胡乱操持应付。慕舆宁来得最勤,与她说些练兵之事。

      元颂音听着,像是那人亲自道来,不觉精神宽慰。

      接连昏睡,总是做梦。

      小时候虽也常梦到,上天入地,穿云过雾,身心自由而畅快。

      这次梦里,还有一条小白龙。

      他也是一般的年纪轻轻,却不自量力。

      妄发宏愿,誓要驱逐海中巨怪,还天地安宁。

      愿自发出,汪洋变烈焰火海。

      他们虽有造化,怎奈巨怪难以撼动,几番斗法,都处下风。

      天地忽然变色,雷霆阵阵,巨怪凌空,遮天避日,刹那间大雨倾盆。

      炎焰熄灭,海中卷起波涛巨浪。

      他们身似电击雷劈,小白龙被抛入海,像一支晶亮的银簪坠进漆黑虚空。

      年轻男子也孤零零倒在原野。

      元颂音不觉胸腔作闷,心口泛疼,猛地惊醒。才意识到是场梦,可心中止不住难过,蓦然呜咽起来,涌出的眼泪不休不停,打湿脑后枕头。

      听得屋子外轰隆隆人声作响,她才回过神,抹了泪唤闻雀。

      “柔然打来了?”

      闻雀大笑,叹道:“若打来还能这般躺着?早背起你跑了。是陛下鼓舞将士呢。这讲武台搭在城东,所以声音一清二楚。”

      她这才放下心,又伸头望望窗外,问道:“我睡了几日?是今日出征吗?”

      闻雀知她所问何意,方说:“辎重和粮草今日出发……慕舆公子那队,也是……”

      元颂音听罢,忙掀被坐起,说:“快与我梳妆,把祖母那件狐腋袄拿来……”还没说完,一连又是几声咳嗽。

      闻雀忙拿过架子上搭着的皮短袄与她披上,又递来一杯热水。

      “哎呀,这又是何苦?再说,你贸然去送行,岂不叫人生疑?”

      元颂音递还她空茶杯,接过手炉抱着,回想起梦里所见,只觉浑身又烫起来,道:“我只送送他们就是,你又管我?”

      闻雀不作声,忽听人报刘慕卿来了。

      她忙穿好短袄,捋了捋头发,闻雀又搬两个软枕垫在榻边,好让她歪着。

      刘慕卿身穿一件玫红缎白狐里子裘衣,又套着风帽,十足娇俏打扮,更衬得杏脸白皙,桃腮红润。

      甫才进来,没料到她屋子里火炉熏得极暖,又有檀香、药香,恣意的神态还没嘚瑟完毕,不妨先打了个痛快大喷嚏,因此一时眼花,人也没站稳,差点撞上几案。

      元颂音见状,笑得乐不可支,伏下去边捶床发笑边咳嗽,待重新靠上软枕,方哑着嗓子问:“刘师傅今儿是来探病,还是来给我取乐呢?”

      刘慕卿只是不以为意,拿帕子擦过脸,解下裘衣、风帽递给闻雀,靠窗坐下,又恢复潇洒倜傥模样,问起她的病情。

      见刘慕卿安顿,闻雀便往外间取滚热水来泡茶。

      刘慕卿朝她打趣道:“平日瞧你再强健不过,今儿倒像个病西施。”

      说得元颂音直皱眉,问:“是不是看着挺憔悴?”

      刘慕卿笑接过闻雀递来的茶,道:“多休养两天就好。你这人平日惯爱靠一股精神气撑着,如今一病,模样虽无大改,魂却像丢了一半。”

      元颂音早习惯他稀奇古怪说话,并不以为然,低声道:“我想去送送出行的将士。”

      刘慕卿听她正经起来,放下茶碗,狐疑问:“军队践行的热闹有啥可凑的?况你又病着。”

      她摇摇头,只不看刘慕卿,道:“……我想去送送慕舆家三公子。”想来自己动身,闻雀纵不拦,宫里、王府家下人怕担责,必不会遂意,只能央求他揽着了。

      刘慕卿听罢,心下一动,侧头笑望她,并不接话。

      被他瞧得不好意思,元颂音只得低下头,幽幽道:“他们今日一走,往后生死难料……”

      刘慕卿点点头:“可城墙上风那么大,你非要上去,且不知身体撑不撑得住呢。”

      听他接话,元颂音心中一喜,并未在意身体之事,一股脑把前几日约定城墙角相见的事和盘托出。

      “我因生病不能赴约,再不去送送,心里过意不去。”

      刘慕卿双手摩挲着暖炉,感叹道:“这才认识几日,倒像生死之交。”

      她精神竟似大好,见闻雀回来,忙吩咐她取衣服,又朝刘慕卿笑道:“我们早就认识了。”

      刘慕卿一愣,想从前教她风月,望她达视洞听,如今情种初发,倒一股脑全撇开。又瞧她因病丢的半条魂归来,吩咐闻雀井井有条,想人世自是有情痴,只得胡乱答应,走到屋外候着她穿衣打扮。

      元颂音边爬城墙的台阶边不住喘气,等到顶上,浑身出了大汗。恰在这时,一阵荒风从城外刮来,她不禁打个冷颤,挡住口鼻又连打两个打喷嚏。她瞧着方向看了看,只见北边延伸出的瓮城,上头军士守卫,旌旗飘摇。

      她望下面,皇帝的仪仗在城下,正陆续收拾撤离。再往远望,出征队伍好像一条漫长蜿蜒的龙。

      这日天大晴朗,不见片云,天空蓝得好似新染的绸布。城外稀稀拉拉几处茅庐,正是烧饭时分,炊烟依依飘起,雾蒙蒙的,天地间似打过霜。出巢的鸟呼啦啦飞过。她望了许久,正经许愿,愿他无灾无难,愿他平安归来。渐渐失去意识,歪着身子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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