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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腊月的风像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在脸上生疼。李家院子里的积雪被踩得瓷实,泛着清冷的光。灶房的窗户上糊着厚厚的水汽,模糊了里面忙碌的身影。
李静系着和母亲一样的粗布围裙,袖口挽到胳膊肘,正用力搅动着一口硕大的铁锅。锅里红油翻滚,辣椒与豆瓣酱的浓烈香气几乎化为实质,顶得人脑门发涨。这不是旁观,是实打实的体力活。手臂的酸麻,额角滴落砸在锅沿瞬间蒸发的汗珠,都真切地告诉她,这醇厚的香味,是从筋骨里熬出来的。
“火,再压小半根柴。”汪红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正麻利地将晾凉的辣酱装瓶,动作快得带风,“这一锅豆豉放得多,火大了容易糊底。”
李静应了一声,熟练地用火钳调整灶膛里的柴火。她不再是记录者,而是执行者。母亲口耳相传的经验,那些“火候”、“手感”的模糊概念,正通过她一次次重复的劳作,变成肌肉记忆。她清楚地知道,锅边泛起细密鱼眼泡时该下香料,酱汁变得粘稠挂勺时该关火“闷香”。这方灶台,是她的另一个课堂。
“静妮儿,”高军撩开厚重的棉门帘探进头,带进一股寒气,“刚算了算,咱年前最多再接三十单,再多,原料跟不上了,人也熬不住。”
李静没停手,盯着锅里翻腾的红浪:“军子哥,那几家签约户的尾款结清了吗?”
“下午就去。王老栓家的辣椒品质最稳,明年我想把他家定成一级供应商,价钱上浮半成,你看咋样?”
“可以。但要跟他签个简单的保量协议,免得别人出高价他动摇。”李静抹了把汗,“信誉比低价重要。”
对话干脆利落,没有多余的犹豫。高军点点头,缩回头去。汪红霞听着儿女的对话,嘴角噙着笑,手下装瓶的速度更快了些。她发现,女儿不仅能读书,这做起实事来,条理比她爹还清楚。
傍晚,最后一锅酱熬好,灶火暂歇。一家人围在堂屋炉子边吃饭,话题自然离不开年前的安排。
“县里老张催得紧,明天我得跑一趟。”李行光扒拉着碗里的饭,“军子哥去刘庄结算,顺便看看他们明年种辣椒的意向。”
李静咽下嘴里的馒头:“哥,明天我跟你去县里。”
李行光一愣:“你去干啥?天冷路滑的。”
“去见见老张,也去看看县里副食店别的酱料牌子,包装、价钱,都摸摸底。”李静语气平静,“孙老师借我的书里说,这叫市场调研。”
汪红霞有些担心:“你一个女娃子……”
“妈,我不怕。”李静打断她,“咱的‘坳里香’想走得更远,不能光闷头做,还得抬头看路。”
屋里静了一瞬。李修胜抬起眼皮,看了女儿一眼,没说话,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她碗里。爷爷李铁柱呵呵一笑:“中!让静妮儿去!见识见识,不是坏事!”
第二天,李静裹得严严实实,坐在三轮车副驾上,和李行光一起颠簸在覆着残雪的路上。寒风扑面,她却睁大眼睛,看着沿途的村庄、田野,看着县城渐渐清晰的轮廓。她不再仅仅是这个家庭的女儿,她是“坳里香”的一份子,肩负着让它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的责任。
在县副食店,她没像李行光那样直接去找老张交货,而是在摆满各式酱料的货架前流连。她仔细看着那些玻璃瓶上的标签,印刷的色彩、设计的图案;她默记着不同品牌的价格;她甚至假装顾客,听店员介绍哪些酱料卖得好。那些在书本上看到的“市场竞争”、“品牌形象”、“消费者心理”的词汇,此刻与眼前这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对应起来,变得具体而鲜活。
当老张看到跟在李行光身后、鼻尖冻得通红的李静时,有些惊讶。
“张叔,”李静摘下围巾,呼着白气,脸上带着符合年龄的腼腆,眼神却清亮,“这是您要的货。另外,我想问问,您觉得咱这‘坳里香’,和架上那些比,有啥不足不?”
老张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嘿,你这小丫头,还挺会问。说实话,你们这味儿,独一份!就是这包装……忒素了点。过年了,人都图个喜庆,你这白纸黑字,不抓眼啊!”
回程的路上,李静一直沉默着。三轮车的轰鸣声中,她脑子里想的不是风雪的寒冷,而是老张的话,是货架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标签,是母亲在灶台前挥汗如雨的身影,是高军哥算账时紧锁的眉头。
晚上,她没急着写作业,也没记日记。她找出一张大的白纸,趴在炕桌上,用铅笔在上面写写画画。汪红霞凑过来看,只见上面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瓶子草图,旁边标注着“红色底纹”、“金色字样”、“‘坳里香’印章图案”。
“妈,您看,”李静抬起头,眼睛在煤油灯下亮得惊人,“明年,咱给咱的酱,也穿上‘新衣裳’,咋样?就用红纸,印上金边的字,再画个简单的辣椒和瓦罐的图,显得咱这东西,有年头,有讲究!”
汪红霞看着女儿笔下那虽然稚嫩却充满想法的图案,心里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穿着“新衣裳”、摆在货架上格外显眼的“坳里香”。她用力点头:“中!我看中!”
李静不再是站在家人身后观望的军师,她已挽起袖子,站到了灶台前,站到了市场里,将自己的智慧和汗水,直接浇灌进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她的每一个决定,每一次尝试,都真切地影响着这个家的呼吸与脉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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