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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金阶雪冷侯门寂玉座帘深凤语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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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袍催急步声残,宫阙沉沉雪未干。
骨肉恩深终是客,权场波险几人安?
一封敕书催雁影,半缕香风定祸端。
最是惊心帘内语,相逢不敢问平安。
钱为业一出承光殿,官靴踩在青石路上几乎发飘,紫袍下摆被风吹得翻卷,全然没了平日的沉稳。他也不顾沿途官员的招呼,攥着玉笏的手青筋暴起,径直往寿祥宫的方向疾走,连贴身侍从想跟上都被他甩在身后。
到了寿祥宫门前,他连通报都等不及,猛地推开殿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玄色官袍在冰凉的金砖上摔出褶皱。周遭宫女太监们吓得噤声,手里的活计都停了,纷纷偷瞄着这位平日端方的吏部尚书——只见他额头抵着地面,后背剧烈起伏,显然是急到了极致。
恰在此时,秦怀悥端着描金漆盘从偏殿走来,盘里放着太后惯用的玉柄团扇和一小碟新制的绿豆糕。他见此情景,脚步顿了顿,漆盘稳稳托在手中,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却没立刻出声,只是缓缓走上前,轻声道:“钱大人,太后刚歇下,您这般动静,怕是要惊着圣驾。”
钱为业听到秦怀意的声音,像是抓着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慌乱的恳切:“秦公公!求您通禀太后一声,下官有急事求见——关乎……关乎朝堂安危,再晚就来不及了!”他声音发颤,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全然没了平日在吏部发号施令的威严。
秦怀意端着漆盘的手没动,目光在他汗湿的官袍上扫了一圈,眼底的探究更深了些,却依旧是那副不急不缓的语气:“钱大人,太后近来精神不济,刚服了药歇下,实在不便见客。您要是真有急事,不如先跟我说说,若是真关乎要紧事,我再寻个合适的时机回禀,如何?”
钱为业听到秦怀意的话,像是抓着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声音发颤却带着急切:“秦公公!此事关乎桂宁侯啊!今日早朝上,齐王当众弹劾杜之贵,还牵扯出桂宁侯——说侯爷绕路城阳收了歌女,更暗指侯爷与杜之贵勾结!皇上已经下旨,让桂宁侯立刻从燕蓟之地返回洛京受审!”
“什么?”秦怀意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上的从容瞬间被惊诧取代,端着漆盘的手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盘里的玉柄团扇险些滑落。他连忙稳住手腕,声音都带上了几分急促:“大……吏部尚书大人,您说的是真的?竟……竟牵扯到桂宁侯?”
钱为业重重磕头,额头抵着金砖:“千真万确!再晚一步,侯爷回京便是羊入虎口,下官也是万般无奈才来求太后啊!”
秦怀意深吸一口气,脸色凝重起来,他看了眼内殿的方向,咬了咬牙:“大人放心!桂宁侯的事情,我就算冒死,也得去唤醒太后!”说罢,他将漆盘往旁边宫女手中一递,沉声道:“看好大人!”随后整了整衣袍,快步冲向内殿。
钱为业趴在地上,望着秦怀意的背影,终于忍不住松了口气,后背的冷汗却依旧顺着脊椎往下淌——他知道,能不能保住自己和桂宁侯,就看太后这一步了。
秦怀意推开暖阁宫门,殿内熏着淡淡的安神香,太后斜倚在铺着明黄色锦缎的软榻上,双目轻阖,呼吸匀畅,显然已沉沉睡去。他脚步放得极轻,走到榻边,看着太后鬓边垂落的银丝,心头一阵犹豫——太后近来总说头晕,今日好不容易歇得安稳,哪忍心贸然唤醒?
可一想到钱为业在殿外焦急的模样,想到桂宁侯即将面临的处境,他又攥紧了袖摆,在原地来回踱步,靴底蹭过地砖的声响轻得几乎听不见。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猛地转身,袍角一甩便“扑通”跪在榻前,动作幅度稍大,带起的风恰好拂过太后的脸颊。
太后鼻腔微痒,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随即“阿嚏”一声打了个喷嚏,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揉了揉眼角,看清跪在地上的是秦怀意,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怀意?这时候跪在这里做什么?可是出了什么事?”
秦怀意连忙磕头,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太后恕罪!我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惊扰了您——桂宁侯……桂宁侯出事了!”
太后靠在软榻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锦缎上的缠枝莲纹,眉头微蹙:“出事?能出什么事?前几日他还寄信来,说燕蓟那边虽偏远,倒也安稳,巡视的差事顺顺当当,怎么突然就出事了?”
秦怀意跪在地上,连忙回话:“太后,具体情形杂家也不甚清楚,只知道吏部尚书钱大人此刻就在寿祥宫门外跪着,说有万分紧急的事,关乎桂宁侯,急得连体面都顾不上了。”
“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坐直了些身子,语气添了几分郑重,“竟让钱为业如此失态?去,把他叫进来。”
“是!”秦怀意连忙起身,快步往殿外走。刚到门口,就见钱为业早已站起身,踮着脚往内殿望,满脸焦灼。听到传唤,他几乎是立刻冲了过来,脚步踉跄得险些被门槛绊倒,亏得秦怀意伸手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
钱为业也顾不上道谢,整了整凌乱的官袍,跟着秦怀意快步走进暖阁,一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道:“太后!救命啊!桂宁侯他……他被人陷害了!”
钱为业伏在地上,声音哽咽着将早朝的经过一一禀明:“太后,今日早朝之上,齐王殿下突然发难,拿一首街头民谣做文章,硬说杜之贵大人在城阳苛敛百姓、中饱私囊。可杜大人在城阳拓漕渠、增岁入,明明是实打实的政绩啊!”
他话锋一转,语气更添悲愤:“谁知齐王竟还揪着一把万民伞不放,说伞上的颂诗是讽刺之语,又凭空捏造杜大人花三万两赎歌女献给桂宁侯的谣言,硬生生把侯爷牵扯进来!皇上一时糊涂,竟下旨让侯爷即刻回京受审——这分明是齐王故意构陷,想借此事打压侯爷啊!”
一旁的秦怀意也适时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悲腔:“太后,钱大人所言句句属实!桂宁侯素来忠心耿耿,此次去燕蓟巡视,也是为了边境安稳,怎么会做那贪腐徇私之事?齐王这般做法,分明是想借题发挥,动摇朝堂根基啊!”
太后没接钱为业的话茬,指尖慢悠悠划过软榻扶手上的玉饰,目光沉得像潭深水:“齐王素来行事稳重,若不是抓着些由头,断不会在早朝这般发难。”她话锋一转,锐利地扫向钱为业,“你且说清楚,什么样的歌女,值得杜之贵花三万两去赎?还有桂宁侯,他奉旨去燕蓟巡视,为何要绕路去城阳?这两处说不通,休怪哀家不信你。”
钱为业心头一紧,额头的汗又冒了出来。他趴在地上,脑子飞速转着——太后这话问得戳要害,若是实说,难免露破绽;可要是不说,太后定然起疑。
他咬了咬牙,索性心一横,添了几分悲愤,声音发颤地回道:“太后有所不知!那歌女张翠喜,原是洛京有名的戏子,后来流落到城阳。杜大人也是一时糊涂,被她迷惑了心智,才花了冤枉钱。至于桂宁侯……”
他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委屈”:“侯爷也是好意!他听闻城阳漕渠刚修好,想着顺路去看看民生,也好给陛下带回些实情,哪料想竟被齐王抓住把柄,说成是‘收受贿赂’!这分明是齐王早有预谋,故意等着侯爷落套啊!”
他偷偷抬眼瞄了太后一眼,见太后脸色没缓和,又补了句:“再说那三万两,哪里是什么民脂民膏?是杜大人自己的积蓄!他为官多年,省吃俭用,才攒下这些,却被齐王说成是搜刮百姓,这简直是污蔑啊!”
钱为业这番话半真半假,既解释了“歌女”和“绕路”的疑问,又把脏水全泼给了齐王,就盼着太后能信他的话,出面救桂宁侯。
太后听完,忽然淡然一笑,那笑意却没达眼底,指尖依旧轻轻摩挲着软榻扶手:“钱大人,你这话,不通,实在不通啊。”眼神里带着几分看透本质的锐利:“你也不必替他遮掩。桂宁侯是什么性子,哀家比谁都清楚——他哪是素来本分?分明是贪玩享乐、好逸恶劳,更是个痴迷女色的主儿!”
“可再贪玩,他也该知道轻重!”太后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凝重,“奉旨出巡燕蓟是陛下看重的差事,关系边境安稳,他就算再惦记玩乐,也断不会贸然绕路去城阳,除非……”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盯着钱为业,一字一句道:“除非城阳有他非去不可的理由。还有杜之贵,一个四品太守能直接擢升扬州刺史,这背后若没人鼎力举荐,绝无可能。你说这都是巧合?哀家不信。”
钱为业被太后这番话戳得心头一紧,脸色更白了几分,嘴唇动了动,却找不到半分辩解的头绪——太后既清楚桂宁侯的本性,又点破了升迁的蹊跷,他那些添油加醋的说辞,此刻竟一句都站不住脚。
钱为业猛地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金砖上渗出血迹,声音带着泣血的哽咽:“太后!是臣猪油蒙了心!是臣一时糊涂!杜之贵擢升扬州刺史,是臣力荐的;那三万两赎金的说法,也是臣没拦住流言扩散——一切罪责都在臣,跟桂宁侯无关啊!”
他抬眼望着太后,眼中满是哀求,话锋却死死攥着“亲情”二字:“可桂宁侯是太后您的亲弟弟啊!他就算贪玩些、好女色些,也绝不敢做那贪腐徇私的事!如今齐王揪着不放,皇上已下旨召他回京,这要是真让侯爷身陷牢狱,不仅侯爷颜面尽失,太后您脸上……您百年后,又如何向先皇交代啊!”
他一边说,一边不住磕头,额角的血混着冷汗往下淌,语气里满是“为亲情哀求”的急切:“臣知道太后聪明,骗不了您!臣只求您看在骨肉亲情的份上,救救侯爷!哪怕让臣去替侯爷受罚,臣也心甘情愿啊!”
这番话字字句句都往“太后与桂宁侯的姐弟情”上戳,就是赌太后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落难。
太后神色依旧淡然,指尖轻轻叩了叩软榻扶手,语气听不出喜怒:“钱大人,你先起来吧。”
钱为业愣了愣,见太后眼神里没了先前的锐利,才敢缓缓起身,垂手立在一旁,依旧是一副惶恐模样。
“桂宁侯是否贪腐徇私,他心里清楚,你心里也清楚。”太后缓缓说道,“皇上要召他回京问话,并非无的放矢,齐王既然敢在朝堂上发难,手里定然握着些由头。”
她话锋一转,目光望向窗外,语气添了几分复杂:“你说我想保他?自然想。他是哀家唯一的弟弟,从小看着长大的,怎能眼睁睁看着他身陷囹圄?可你要明白,哀家是太后,更是大周的太后,不能因私废公,坏了朝廷的规矩。”
钱为业刚要开口哀求,太后却抬手打断了他,语气里多了几分隐晦的意味:“哀家记得《左传》里有云,‘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一家人纵有过错,也该关起门来解决,哪能让外人看了笑话?”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钱为业,眼神里藏着一丝笃定:“你且回去告诉桂宁侯,让他安心回京。该保的人,哀家自然会保;该有的分寸,哀家也懂。至于怎么做,不必多问,也不必外传。”
钱为业何等精明,一听这话里的典故与暗示,瞬间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她虽不能明着违背皇上旨意,却早有了暗中保全桂宁侯的打算。他心头一松,连忙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臣……臣明白了!谢太后圣恩!臣这就去给侯爷传信!”
钱为业躬身应了声“诺”,缓缓退出暖阁。走到寿祥宫门外,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朱红宫门,心底满是感慨——这位太后,果然不是寻常女子。想当年,她初入宫时虽是以姿色获封贵妃,不少人暗地里讥讽“红颜薄命,难登大雅”,可谁曾想,她竟凭着过人的心性与智谋,一步步走到太后之位,连朝堂上的老狐狸们都要让她三分。今日这番话,既没明着许诺,却又给了十足的底气,这份拿捏分寸的本事,难怪能在深宫里稳坐这么多年。
与此同时,齐王大步走进门下省署衙,正遇孙丞相从值房出来,便上前问道:“孙相,召回桂宁侯的诏旨是否已拟妥?”
孙丞相拱手回道:“殿下放心,敕书已由中书省拟定、门下省审核完毕,只待钤印后便可发出。”
“那就好。”齐王颔首,目光沉了沉,“如今证据已握,断不能让他有机会脱罪。”
孙丞相点头应是,随即引齐王至政事堂,取来案上拟好的敕书递与他过目。
敕召桂宁侯文
门下:燕蓟边尘未靖,巡视之责匪轻。近据朝议,有涉卿沿途行事之疑,需回朝对质以明真伪。卿接此敕,即辍巡务,星夜驰驿赴洛,不得稽延。沿途供顿,悉依旧例。若有私顾迁延,以违制论。
主者施行
(钤印:门下省印)
乾光元年十二月初八
齐王览毕,指尖在“星夜驰驿赴洛,不得稽延”一句上轻点,道:“如此便好,望孙相即刻安排驿卒发出,莫要走漏风声。”
孙丞相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拱手笑道:“殿下说笑了。您为朝堂纲纪、边境安稳如此费心,这才是真正的公忠体国啊!若不是殿下明察秋毫,及时揪出这其中的蹊跷,恐怕还真要让宵小之辈钻了空子。”
齐王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谦逊:“孙相过誉了。本王不过是尽了分内之责,多亏了门下省办事得力,才能这般迅速拟好敕书。后续还需仰仗孙相主持大局,确保此事能水落石出。”
“殿下放心,老夫定当尽力。”孙丞相躬身应道,两人相视一眼,心照不宣。
齐王抬眼看向孙丞相,语气里带着几分探询:“孙相,那召回杜之贵的文书,可曾拟好?”
孙丞相躬身应道:“回王爷,文书已拟妥,不日便可出发。”说罢,他转身从一旁中书舍人捧着的托盘里拿起一卷黄麻文书,双手递到齐王面前:“这便是门下省拟好的召回文书,还请王爷过目。”
文书封缄处盖着门下省的朱红大印,墨痕尚带着几分微润,显然是刚拟定不久。齐王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缓缓展开。
只见文书开篇便是“门下省咨:扬州为江淮殷阜之地,漕运系国计民生。卿新授刺史,未及展效,今有司劾奏城阳旧政疑端,需赴阙面陈。卿宜即日解印,乘驿诣京,所部政务暂委别驾代摄。毋得私携案牍,妄有处置。违则按律科罪。”
齐王逐字看完,指尖在“面陈地方情弊”几字上轻轻点了点,抬眼问孙丞相:“这‘情弊’二字,拟得倒是直白。”
孙丞相垂首答道:“杜之贵在城阳任职三载,漕运积弊已久,此次召回需当面厘清,用词当明,方能显朝廷查核之决心。”
翌日后,由洛京出发的百里加急文书,马蹄声踏破了扬州城的晨雾,也惊动了燕蓟之地的守军。
扬州刺史府内,杜之贵刚披好官袍,便见亲随捧着文书踉跄而入,脸色发白:“大人,洛京……百里加急!”他心头猛地一沉,指尖接过文书时竟有些发颤,扯开封缄的瞬间,“门下省咨”四个字如针般刺进眼底。待读到“即刻离扬返京,面陈城阳漕运情弊”,他猛地将文书拍在案上,茶盏被震得叮当作响,额角青筋突突直跳:“城阳漕运……他们竟查得这么快!”
他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来踱去,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扬州漕运图》,指尖狠狠戳在“城阳”二字上:“那些百姓禀帖,果然还是递上去了!”一旁的幕僚小心翼翼道:“大人,要不……寻个由头拖延几日?”杜之贵猛地转头,眼神狠厉:“拖延?文书上写着‘三日内启程,抗旨论罪’,你敢抗旨?”话虽如此,他却死死攥着拳头,指节泛白——他知道,这一去洛京,怕是再难全身而退。
驿使裹紧蓑衣,马鞭甩得脆响,马蹄踏过结冰的路面,溅起的雪粒像碎玉般砸在车辕上——他怀里揣着洛京来的急令,半点不敢耽搁,只求能赶在这场大雪封路前,找到那位正耽于享乐的桂宁侯。
此时的烟寂之地驿站,倒成了避寒的暖窝。桂宁侯斜倚在铺着貂裘的榻上,暖炉里的银丝炭烧得通红,将他脸上的笑意烘得越发慵懒。张翠喜身着藕荷色罗裙,指尖拨弄着琵琶,柔媚的弹词混着窗外的风雪声飘出:“碧纱窗下启妆奁,半缕幽香绕指尖……”她唱得婉转,却没瞧见桂宁侯眼底那抹藏不住的得意——他还在回味杜之贵送来的这份“薄礼”,全然不知洛京的惊雷,已顺着驿道滚到了驿站门外。
经两天两夜疾驰,那驿使不顾自身满身风雪、双腿僵直,甚至连口气都没喘匀,刚踏入燕蓟地界,便抓着路人追问桂宁侯的下榻之处。好不容易寻到驿站,他连身上的冰碴子都来不及拍掉,一眼瞥见院中正洒扫的小厮,便急步上前,从怀中掏出封泥完好的文书,声音因急促而沙哑:“这是门下省的急件,请速呈给桂宁侯过目!若侯爷无异议,还请即刻收拾行装随我回洛京——朝堂有要事,耽搁不得!”
小厮见他神色凝重,不敢怠慢,连忙接过文书往里跑。驿使则扶着门框重重喘息,风雪染白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可他目光仍紧盯着驿站大门,半点不敢松懈。
小厮慌不择路地踏上楼梯,木质梯板被踩得“吱呀”作响,连腰间的差牌都随着跑动晃得直响。他老远就听见暖阁里传来婉转的弹词,夹杂着桂宁侯偶尔的轻笑声,可此刻哪敢有半分停留?到了房门外,他连气都没喘匀,抬手便“咚咚”砸门,声音带着急慌的破音:“侯爷!侯爷!京城发来门下省的文书,让您……让您赶紧回京,说有要事!”
暖阁里的弹词骤然停了。桂宁侯慢悠悠睁开眼,眉梢还带着听曲的慵懒,扫了眼被惊扰的张翠喜,才对着门外扬声:“慌什么?进来。”
小厮推门而入,见桂宁侯依旧斜倚在榻上,指尖还随着余韵轻轻敲着榻沿,张翠喜则怯生生地收了琵琶,垂着眉眼立在一旁。他连忙双手奉上文书,声音发颤:“侯爷,就是这文书,门下省专人送来的,催得紧……”
“真扫兴。”桂宁侯皱了皱眉,不耐烦地从榻上坐起,接过文书时还不忘瞪了小厮一眼,“多大点事,值得这般大呼小叫?”
可当他展开文书,目光落在“门下”二字上时,脸上的不耐渐渐敛去。随着视线往下移,读到“有涉卿沿途行事之疑,需回朝对质以明真伪”,他的指尖猛地一顿,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再看到“星夜驰驿赴洛,不得稽延”“以违制论”等字句,桂宁侯只觉心头“咯噔”一下,像被重物砸中,可面上却强撑着镇定,指尖缓缓将文书捏皱,又若无其事地展开,对着小厮挥挥手:“知道了,下去吧。”
小厮见他神色平静,以为只是寻常政务,松了口气,躬身退了出去。房门刚关上,桂宁侯脸上的伪装瞬间崩塌,猛地将文书拍在桌案上,惊得茶盏里的茶水溅出大半。
“侯爷!”张翠喜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起身搀扶。
桂宁侯一把甩开她的手,眼底满是慌乱与狠厉,咬牙低声骂道:“杜之贵这个废物!这点事都藏不住,竟把火烧到老子头上了!”他在暖阁里焦躁地踱来踱去,目光扫过窗外的风雪,忽然停住脚步,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想让老子回去受审?没那么容易!”
随即,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稍缓,转身对张翠喜说道:“没事,只是洛京发生点小事,我们回京便是。”张翠喜攥着琵琶的指尖轻轻一颤,怯生生地抬眼,见他神色平静,并无半分异样,才敢低声应了句“是”,转身去吩咐下人收拾行囊。
不多时,车马启程,轱辘碾过燕蓟之地的黄土官道,朝着洛京方向行去。一路晓行夜宿,窗外的景致尽是北方的苍茫,枯草在寒风中摇曳,远山覆着一层薄雪,走了整整三天,洛京城巍峨的城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车驾刚到城门下,桂宁侯便见不远处另一队车马正缓缓驶来,为首那人穿着刺史官袍,正是扬州刺史杜之贵。显然,杜之贵也看见了他,原本就紧绷的脸瞬间又白了几分,下车的动作都带着些微的慌乱。
桂宁侯慢悠悠翻身下马,目光扫过杜之贵鬓角的汗渍和紧攥着官袍的手,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缓步上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穿透力:“之贵,你很惊慌吗?”
杜之贵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这话戳中了心事,忙不迭地躬身拱手,指尖却仍在微微发颤:“侯爷说笑了,下官……下官只是一路急赶,些许疲惫罢了。”
桂宁侯轻笑一声,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没再多说,只是抬步朝着城内走去,留下杜之贵在原地,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望着他的背影,眼底满是藏不住的惶急。
吏部尚书钱为业早已在城外等候,见桂宁侯到来,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和颜答道:“侯爷,您可来了。您要再不来,我真是没了主心骨。”
桂宁侯王世烈翻身下马,抬手虚扶了一把,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寻常琐事:“又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些官场纷争,你又何故如此慌张?”
钱为业直起身,眉宇间的焦灼却未散去,刚要再开口,就被桂宁侯打断。王世烈目光扫过远处巍峨的宫墙,声音沉了些:“此事改日再议,我现在要入宫见太后。”说罢,他不再多言,将缰绳扔给身后的随从,大步朝着皇宫方向走去。
钱为业望着他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能焦躁地在原地踱了几步,眼底满是担忧。
王世烈阔步迈向宫门,径直往寿祥宫而去。一路上,他反复揣度:“我是太后的亲弟弟,她绝不会不管我。”这般想着,脚步愈发稳重,片刻功夫便到了寿祥宫前。
他在宫门外静候片刻,便见秦怀悥快步走了出来。秦公公对着王世烈躬身行礼,语气却带着几分疏离:“侯爷,太后说了,今日不便见您。还说,她若此刻见您,反倒落人口实,添了嫌疑。”
王世烈脸上的从容瞬间僵住,心头一沉。还没等他开口,秦怀悥又接着说道:“太后还吩咐,明日您进了大理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您得好好掂量着。”说完,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爷,您回吧。”
王世烈站在原地,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摆,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他原以为太后会是他最坚实的后盾,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态度。宫门外的寒风卷着雪沫子吹过来,打在脸上生疼,可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寿祥宫紧闭的宫门,眼底满是震惊与不甘——太后这话,分明是要他独自应对这场风波,可他手里,哪里有半分能应对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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