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唐明］奉火涉川

　　初雪悄然而至。
　　崔宁立在廊中，望着庭院里飘飞的雪花。“时间过得真快啊，”她轻声说道，呵出的气凝结成白雾，“那年在长安遇见你时，也刚下过雪。现在想来，我刚到长安便能遇上你，实在是巧得很。”
　　唐行川侧头看着她，雪光映在他眼底，沉淀出一片温和。他沉默片刻，开口不似往日惯常平静，竟带着些许赧然。
　　“不巧。”
　　崔宁挑眉，示意他继续。
　　“是我打听过，你可能会在长安。至于巷口偶遇，也是我算好了你每日出门的时间。我故意放缓了步子，你果然叫住了我。”
　　崔宁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好啊，原来那时行川还在算计于我。”
　　“并非算计，”他纠正道，语气认真，“是希冀。我想要一个能走到你身边的理由。”
　　“那天下午，我特别开心。”似是被美好回忆触动，他的语气柔和了一瞬，随即又低沉下去，“但后来……看到你置身于那些觥筹交错之中，我感到很无力。那时接下你的委托固然有私心，但更多的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
　　“我知道那会触怒唐门，”他的声音在雪落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但我早就做好了承受一切后果的准备。无论如何，我也要留在你身边。”
　　“至于‘只看报酬，不论事类’……”他自嘲地笑了笑，却又带着如释重负般的解脱，“那是说给唐门听的，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借口。在我意识到你在向我求助的时候，所有的报酬都不重要了。”
　　他终于承认了那份在长安以前就已悄然种下的情感。
　　“我早就，心悦于你。”
　　“原来是这样呀。”崔宁轻轻应了一声。她望着漫天飞雪，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它化开在掌心。
　　唐行川看着她嘴角扬起的弧度，仿佛受到了鼓励。他抿了抿唇，拢过她的手，决定要将所有的秘密都摊开在这洁白的雪地上。
　　“借着护卫之名，我做了许多……逾矩之事。”
　　“比如？”崔宁挠了挠唐行川的掌心。
　　“……我偷偷藏过你的东西。”
　　“你在永王府参加诗会时，不是丢过一只红宝石耳坠？”他的耳根微微泛红，语气却更加镇定，“你离去时耳坠掉在了假山石缝里，我后来捡走了。”
　　崔宁眨了眨眼，转头看向他：“我以为真丢了，原来被你捡到了……怎么不还给我？”
　　唐行川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视线，随即又固执地迎了回来：“总得……给我留个念想。”
　　崔宁一怔，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抬手轻轻捏了捏他发烫的耳垂：“原来我的好护卫，还会做这样偷偷摸摸的事呢。”
　　“还有呢，”他偏了偏头，更贴近她的手，“还有更过分的事情。”
　　“嗯？”
　　“比如，当那些王孙公子靠你太近时，我便上前提醒你……”他模仿着当年冷硬的口吻：“奉火使大人，时辰已到，该回府处理教务了。”
　　“再比如，那位屡次纠缠你的永王世子，他后来意外坠马卧床半月，也并非真的意外。”
　　崔宁微微睁大了眼睛。她当年只觉那世子倒霉，却从未想过……
　　唐行川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勾了勾嘴角，少见地露出了一个有些痞气的笑：“略施小计而已。”
　　他又说起了来自唐门的压力，脸上嘲讽的神色毫不掩饰：“那段时日，唐门确实一直在让我传递情报，我便编了些天花乱坠的假消息回去。”想起那些刻意误导的记事，他低哼一声：“他们若肯让我写你每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裙，戴了什么式样的发饰，那我倒是能毫不费力地写上三天三夜。”
　　崔宁先是愕然，随即忍不住笑出声来，连肩膀都微微颤抖。她想象着唐门长老收到诸如“奉火使今日多饮了一盏石榴酒”消息的震怒模样，努力压了压嘴角。“原来我的行川，那个时候竟是如此胆大包天呢。”
　　唐行川也笑了。他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抵她的发顶。

　　庭院中的雪下得愈发绵密。崔宁在他怀中动了动，抬手整理着他方才被自己压皱的衣襟，声音在簌簌的落雪声中轻轻响起：“我的行川，我的阿瑞斯……我当年在你心里，到底有多不谙世事？”
　　“你当真以为，我对这些毫无察觉吗？”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像是要将积攒已久的心事都融进这漫天飞雪里。温热的气息拂过唐行川的耳畔，他的呼吸骤然一滞，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了几下。
　　“那晚我从宴席上回去，”她的声音悠远，“青石巷里，有泼皮围上我，你出手狠厉得根本不像个护卫在护主。”
　　“还有一次，在书房，我想去取高处的卷宗，衣袖不小心拂到了你的手，”她轻轻抚过唐行川的手背，似有若无地挠了一下，“我确定只是轻轻拂了一下，但你竟连呼吸都屏住了。”
　　“你知道，在那么安静的书房里……你的心跳声很清晰吗？”
　　唐行川的耳廓又染上了一层绯色。他有些难以置信地偏过头，试图捕捉崔宁的眼睛：“你竟……”
　　崔宁伸出一只手指，虚虚地压在他的唇上，堵住了他剩下的话语：“我在庭中议事时，总能察觉到一道时有时无的视线。起初我以为是在探究，留心了几次，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你莫不是忘了，我也是个习武之人？你以为这些蛛丝马迹能瞒得过我？”
　　唐行川呼吸停滞了一瞬，随即变得有些急促，眼中闪过复杂的光：“我原以为……我以为你从未……”
　　她看着唐行川愈发震惊的表情，笑着摩挲过他微张的唇，“我还知道，在我递出护卫委托之前，你偷偷跟了我好久。我原以为你在监视我，却发现你帮我解决了好些麻烦。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向你递出那份委托？”
　　“长安之水深不见底，我陷在无穷无尽的斡旋里，真的太累了。我不知道你有几分真意，但我想，或许可以试试。”
　　她的声音又轻又缓，却让唐行川几乎屏住了呼吸，“若我当真识人不明……左不过是又一个教训。”
　　唐行川的手臂骤然收紧：“我，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我也从没……”
　　“我知道的，”她压在他唇上的手指微微用力，打断了他焦急的解释，“我也曾疑你，试你……最终信了你。”
　　“你很早的时候，就提醒过我香料的线索了。我顺着查下去，发现你竟然真的在帮我。”
　　“后来，有执事交给我一只信鸽，说是在前院拦下的。我化开蜡丸，看见那信上字迹陌生，写着‘奉火使前日购置了一批西域香料，似作日常使用或与胡商交际’……却只字未提那批香料有异。”
　　“我认不出那字迹，”她凝望着唐行川泛红的眼睛，“但我知道，我确实赌对了。”
　　“你都知道……”他的声音颤抖，“你对我那般好，我以为只是……你竟然都知道……”
　　“你那时的行为举止，矛盾太多了，”崔宁捧起他的脸，“我知你心意，却不知道一个向来精明的唐门高手，会愿意做到什么地步。我当时还不知晓唐家堡也是幕后推手，但也明白你在堡内举步维艰。”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温热的吐息烫得唐行川眼眶愈发酸痛。“你院里的石榴酒，总是少的特别快。
　　“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了。因此，你向我辞行的时候，我竟是松了一口气。我想……以后大概不会再见到你了。”
　　唐行川将她紧紧箍在怀里，哽咽声在寂静的雪夜里越发清晰。
　　“但那日我在马嵬驿又见到了你。”
　　“我看到你为我们拦下追兵，”她的目光落向庭院中纷扬的雪花，仿佛穿过无尽的洁白，望见了那日被他口中的鲜血染红的衣襟，“我本该震惊的，可我那时心里想的却是——”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我的阿瑞斯啊……”她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我并非愚钝，也并非没有心。你后来在山神庙里那番剖白，确实让我看清了很多从前觉得模糊的东西。”
　　“但你难道以为，我决定带你走，只是你那日求来的吗？”
　　唐行川将脸深深埋在她肩头，泪水汹涌而出。他以为那些沉默压抑的心意早已被长安的雪尽数掩埋，却原来每一片无声落下的雪花，都被她轻轻接在了掌心。
　　“辛苦了，”她的声音仿佛融化在无声的飞雪里，将那些所有未曾言说的守护和心照不宣的懂得，都化进了落在他发间的轻吻里。
　　“我的行川，我的阿瑞斯。”
　　“谢谢你，一直都在。”
　　皎洁的月光洒在洁白的雪地上，将过往温柔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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