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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夜暖火
霍铮再次睁开眼睛时,是被烤灼的暖意唤醒的。他动了动手指,感觉指尖传来了一阵阵因为血液重新流通而带来的刺痒。意识像是从一片混沌的冰海深处艰难地浮了上来,连带着身体各处的钝痛也变得清晰可辨,尤其是肋下那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闷的痛楚。
他缓慢地转动着眼珠,适应着眼前昏暗的光线。他看见自己依旧躺在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枯草上,身上却多盖了一件带着血腥气和烟火气的黑色短裘,质地粗糙而厚实,正是先前抹合烈身上穿的那件。
不远处用几块残破的砖石勉强围起来了一个火堆,里面架着几根粗细不一的枯枝,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火苗舔舐着潮湿的木头,发出细微的声响,也将跳动的光影投射在对面那尊残破的佛像上。
抹合烈就坐在火堆旁。少年依旧保持着先前那个姿势,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杆在风雪中也不会弯折的标枪。他并没有睡着,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手里拿着一根削尖了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堆里那些燃烧的木柴,让那火苗烧得更旺一些。火光映照着他线条硬朗的侧脸,也映照着他腰间那柄收在鞘里的长弯刀,刀柄上镶嵌的绿松石在火光下反射出一点幽冷的光泽。
霍铮安静地躺着,隔着那跳动的火光,无声地打量着这个再次闯入他生命的不速之客。他看着少年那身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黑色衣物,看着他那双即便是在火光映照下也依旧显得冰冷沉寂的眼睛,看着他那副仿佛早已习惯了孤独与杀戮的姿态。他想起了西山猎场那个午后,自己用客套而疏离的言语将对方推开的场景。若是那时他没有说出那番话,若是他……
可世上从来没有若是。
就在他心绪翻腾之际,抹合烈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拨弄火堆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地转过头。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霍铮的脸上。
霍铮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可身体却像是被那目光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他只能迎着那道冰冷的视线,看着那张沾染着血迹与风霜、却依旧年轻得惊人的脸。
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对视着。空气里只剩下火堆燃烧时噼啪的声响,以及殿外那依旧未曾停歇的风雪呼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每一息都充满了无声的较量与审视。
最终,还是抹合烈先动了。他站起身,走到霍铮身边蹲了下来。这一次,霍铮没有再感受到先前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或许是因为那跳动的火光驱散了部分黑暗,又或许是因为他此刻的心境已经与先前截然不同。他看着抹合烈伸出手,那只带着细小伤痕的手再次探向了他的额头。这一次,那冰凉的触感非但没有让他战栗,反而带来了一丝奇异的舒适,稍稍缓解了他额头上那灼人的热度。
“烧……退了些。”抹合烈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霍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抹合烈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收回手,将先前放在一旁的那个皮质水囊拿了过来,拔开塞子,再次凑到了霍铮的嘴边。霍铮就着他的手,又喝了几口冰凉的雪水,那股火烧火燎的感觉才稍稍缓解了一些。
喝完水,抹合烈没有立刻离开。他将水囊放在一边,目光落在了霍铮肋下的位置。那里的衣料早已被先前逃亡时蹭破,露出底下被血污浸透的里衣,以及一小片因为撞击而呈现出青紫色的皮肤。抹合烈伸出手,隔着那层破烂的布料,轻轻地按了按。
霍铮疼得闷哼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缩了一下。
抹合烈的眉头蹙了蹙。他没有再继续按压,只是站起身,走到了殿门口那些尚未被风雪完全掩埋的尸体旁。他在那些尸体上翻找了片刻,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霍铮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能紧张地看着他的背影。
很快,抹合烈便走了回来。他的手里多了一只小小的皮口袋,正是朔金士兵随身携带的那种用来装伤药或是火镰之类杂物的小囊。他又从自己靴筒里抽出了一柄更为短小的匕首,那匕首的刀刃被打磨得异常锋利,在火光下闪着寒光。而后,他竟是直接用那柄匕首割开了霍铮肋下那处早已与伤口黏连在一起的衣物。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霍铮只觉得肋下一凉,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袭来。他咬紧了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他看见抹合烈正低着头,借着火光仔细地察看着他那处被撞伤的地方。那里的皮肤已经高高地肿起,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边缘处还有几道被乱石划破的口子,虽然不再流血,却因为没有得到及时处理而有些红肿发炎。
抹合烈打开那个从尸体上搜来的皮口袋,从里面倒出了一些黑褐色的粉末。那粉末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草药味道。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将那些粉末撒在了霍铮那些已经有些红肿的伤口上。
粉末接触到伤口的一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烈灼痛感猛地传来,比先前被刀割还要疼上十倍不止。霍铮的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瞬间便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他能感觉到那些粉末正如同无数根烧红的细针一般,扎进他的皮肉里,带来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
抹合烈似乎对他的反应视若无睹。他只是面无表情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他从自己的内袍下摆撕下几条相对干净的布条,动作虽然算不上轻柔,却极为麻利地将霍铮肋下的伤口一圈一圈地缠绕了起来,最后打上了一个牢固的结。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看了霍铮一眼。霍铮的脸色因为剧痛而变得比先前更加苍白,嘴唇也被他自己咬出了血印,可那双眼睛却依旧倔强地圆睁着,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求饶或是示弱。
抹合烈看着他那副样子,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好东西,重新走回了火堆旁坐下。
霍铮躺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因为刚才那阵剧痛而剧烈地起伏着。肋下的伤口依旧在灼烧般地疼痛,可那疼痛之中似乎又带着一丝麻痹的清凉感,将先前那种持续不断的钝痛压了下去。他知道,抹合烈用的定然是北地军中常用的那种金疮药,药性猛烈,却也极为有效。
他看着那个重新背对着自己坐下的沉默身影,看着火光在他身上投下的那片摇曳不定的阴影,心里那股复杂难明的情绪又一次翻涌了上来。他欠他的,似乎越来越多了。
他挣扎着,用那只尚能活动的手臂支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上半身勉强撑了起来,靠在了身后那冰冷潮湿的墙壁上。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让他出了一身的冷汗,肋下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可他还是咬着牙撑住了。
他不想再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废人一样躺在那里。
抹合烈似乎是听到了他这边的动静,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只是坐了起来,并没有别的动作,便又转回了头去,继续拨弄着火堆。
霍铮靠在墙壁上,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高烧似乎真的退了一些,虽然头依旧昏沉,但至少不再像先前那样天旋地转了。他看着在火堆旁沉默不语的少年,看着他腰间那柄沾染过同胞鲜血的弯刀,终于还是忍不住,用嘶哑的声音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桓在他心底的问题。
“你……你的部落……还在吗?”
他问得很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抹合烈拨弄火堆的动作猛地停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
大殿里只剩下火堆燃烧时噼啪的声响,以及殿外那如同鬼哭狼嚎般的风雪呼啸。那沉默像是被拉长到了极致,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重量。
就在霍铮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抹合烈终于缓缓地开了口。
“没了。”
只有这两个字。
霍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他看着那个依旧背对着他的单薄的背影,看着火光在他身上勾勒出的那道孤单而倔强的轮廓。
他想说些什么,安慰,或是道歉,可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的苍白无力。他只能沉默地看着他,看着那跳动的火光将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映照得明明灭灭。
不知过了多久,抹合烈忽然站起身,将火堆里几根烧得正旺的木柴拨到了一边,而后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埋进了那片温热的灰烬里。霍铮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闻到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抹合烈做完这一切,便又重新坐了下来,依旧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霍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伤口处的灼痛感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疲惫。他的眼皮又开始变得沉重起来。他看着那个沉默的背影,看着那跳动的火焰,意识渐渐地又开始模糊。
就在他即将再次沉入睡梦之前,他仿佛听见,那个一直沉默着的少年,用极低的声音,轻轻地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旋律。那旋律很短,也很简单,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悠远,像是从那片早已被战火焚毁的草原深处飘来的最后的挽歌。
霍铮努力地想要听清那段旋律,可睡意却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那簇在黑暗中顽强跳动着的橘黄色火焰,以及那个守在火焰旁的、孤单得仿佛随时都会被这无边风雪彻底吞噬的黑色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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