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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冰
补婚的喜庆气息如同被冬日寒风吹散的浮云,在御史府上空停留不过一夜,便迅速消散。锦瑟院虽奢华依旧,红绸未撤,却仿佛罩上了一层无形的薄冰,冷得让人心底发寒。
杨锦昭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也更加忙碌。边关军报愈发频繁紧急,他常常整日待在书房,甚至彻夜不归。即便回到锦瑟院,也多半是深夜,带着一身疲惫和挥之不去的凝重。他依旧会与长霖姿同桌用膳,但席间往往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他不再主动提及朝务,当长霖姿试图关心边关局势或府中事务时,他也只是寥寥数语带过,目光常常落在虚空处,带着她无法触及的深远思虑。
那种刻意的、不动声色的疏离,比直接的争吵更令人窒息。长霖姿感觉自己像在触摸一块逐渐冰封的湖面,看似平静,内里却是刺骨的寒冷和无法跨越的距离。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打破这僵局。她亲手炖了他喜欢的汤羹送去书房,他却只是淡淡一句“放下吧”,目光始终未从军报上移开。她寻了闲暇,想与他像从前那般对弈一局,他却以“军务繁忙”推拒。甚至连夜晚就寝,他也总是和衣而卧,背对着她,仿佛身旁之人只是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长霖姿心中的不安与委屈日益堆积,如同不断上涨的潮水,快要淹没她强撑的镇定。她不止一次在他换下的衣物上,嗅到那若有若无的兰花香。起初只是微不可察的一缕,后来,那香气似乎越来越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她不愿承认的联系。
这日午后,长霖姿心中烦闷,带着云袖再次来到“云锦阁”,想借着挑选春日衣料散散心。
掌柜依旧热情,将她引入内间。巧合的是,苏文衍竟也在。他正与掌柜核对一批新到的苏杭绸缎账目,见到长霖姿,他放下账册,从容行礼。
“杨夫人。”他目光清正,态度一如上次那般谦和得体。
“苏先生。”长霖姿微微颔首,目光扫过他手边的账册,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吸引着她。
掌柜识趣地退出去招呼其他客人,内间只剩下他们三人(包括云袖)。
苏文衍见她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轻愁,并未多问,只将话题引向绸缎:“夫人请看这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质地轻柔,色泽清雅,最是衬夫人气质。”
长霖姿心不在焉地抚过那光滑的缎面,忽然抬眸看向苏文衍,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苏先生精于术数,善于经营,不知对如今边关粮草筹措之难,有何高见?”
这话问得突兀,甚至有些逾越。云袖在一旁惊讶地睁大了眼。
苏文衍亦是微微一怔,随即恢复平静。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夫人为何问及此事?”
长霖姿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但事已至此,她索性直言:“边关将士浴血,朝廷却因粮草不继而束手。妾身虽为女流,亦感心焦。听闻先生与江南世家多有往来,或有良策?”
苏文衍看着她眼中真切的忧虑,目光微动。他走到桌边,取过一张空白纸笺,提笔蘸墨,一边写画,一边缓声道:“粮草之难,无非‘钱’、‘粮’、‘运’三字。国库空虚,是为钱荒;各地收缴不力,加之去岁部分地区歉收,是为粮缺;路途遥远,损耗巨大,是为运艰。”
他的笔尖在纸上游走,勾勒出简单的线条,竟将复杂的粮草供应链条清晰地呈现出来。
“若要破局,无非开源、节流、增效。”他指向“钱”字,“开源,可设法让江南世家垫付,许以未来盐引、茶引或边境榷场之利;节流,”他笔尖移到“运”字,“可优化路线,减少不必要的损耗,甚至可借助部分商队力量,以补官运之不足;增效,”他最后指向“粮”字,“则需严查中饱私囊,确保每一粒粮食都用在刀刃上。”
他言语清晰,逻辑缜密,寥寥数语便切中要害,提出的方法更是务实而具有操作性。
长霖姿听得心潮起伏。这些道理,或许杨锦昭也懂,但他身处朝堂漩涡,牵一发而动全身,行事多有掣肘。而苏文衍站在局外,反而能一针见血。
“先生所言,令人茅塞顿开。”长霖姿由衷道,“只是……如何能让江南世家心甘情愿垫付这巨款?又如何能确保商队运粮可靠?”
苏文衍放下笔,目光坦然地看着她:“这便需要足够的担保和精准的算计。担保需有足够分量,能让世家相信朝廷后续会兑现承诺。算计则需厘清各方利益,找到共赢之点,让参与者皆有利可图。此事……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力可为。”
他话语中暗示了此事需要高位者推动和精密筹划。
长霖姿默然。担保……分量……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如湄的身影。柳家是江南清流领袖,若由她出面……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她强迫自己压下这个念头,对苏文衍道:“今日听先生一席话,受益良多。多谢先生。”
“夫人客气了。”苏文衍谦逊道,“在下只是就事论事。边关安稳,关乎国本,亦是百姓之福。”
离开云锦阁时,长霖姿手中拿着那匹苏文衍推荐的雨过天青软烟罗,心中却比来时更加沉重。苏文衍的话仿佛在她面前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解决问题的可能,但这扇窗通往的道路,却布满了荆棘与她不愿面对的猜忌。
当晚,杨锦昭意外地回锦瑟院用晚膳。
他似乎心情不错,眉宇间的沉郁散去了些许,甚至主动替长霖姿夹了一箸她喜欢的清蒸鲈鱼。
“边关传来消息,沈墨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暂时遏制了北狄的攻势。”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长霖姿心中一动,这是多日来他第一次主动与她分享朝中好消息。她压下翻腾的思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那真是太好了。只是……粮草问题,可有了缓解之策?”
杨锦昭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带着审视,仿佛在探究她问话的意图。他沉默了片刻,才道:“已有眉目,正在筹措。”
已有眉目?长霖姿的心缓缓下沉。是什么样的眉目?与那缕兰香有关吗?
她垂下眼睫,看着碗中洁白的米饭,忽然觉得食不知味。挣扎了许久,她还是抬起头,决定最后尝试一次。她放下筷子,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大人,妾身今日去云锦阁,偶遇一位账房先生,名为苏文衍。此人精通术数,善于经营,对钱粮调度颇有见解。他提及江南世家或可……”
“够了。”
冰冷的两个字,如同骤然出鞘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斩断了她的话。
长霖姿猛地噤声,愕然看向他。
杨锦昭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方才那点缓和的气息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近乎凌厉的冷峻。他放下筷子,目光如寒冰般刺向她:“你私下接触外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斤重量,砸在长霖姿心上。
“我……”长霖姿想要解释,却在他那冰冷而充满不信任的目光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只是去买了匹布料,只是偶然遇到,只是……只是想为他分忧。
“长霖姿,”他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疏离与警告,“记住你的身份。朝堂之事,边关军务,不是你该过问,更不是你该通过那些不明底细的外人来置喙的。做好你分内的事,守好你的本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狠狠敲击在她已然脆弱不堪的心防上。
不明底细的外人……她的本分……
原来在他眼里,她的担忧,她的尝试,她的努力,都只是“不守本分”的多余之举。他甚至不愿听她把话说完,就给她定了罪。
委屈、愤怒、还有那积压已久的、被他刻意疏远冷落的心寒,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上。她猛地站起身,眼眶瞬间红了,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
“我的本分?”她声音颤抖,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尖锐,“我的本分就是眼睁睁看着你日渐疏远,看着你为军务焦头烂额却束手无策,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吗?杨锦昭,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一个只需要安静待在后宅、对你与旧情人牵扯不清也视而不见的‘摆设’吗?”
“旧情人”三个字,像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杨锦昭眼中压抑的怒火。他霍然起身,周身气息冷冽逼人:“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长霖姿仰头看着他,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你身上的兰香,你深夜收到的宫中贺礼,你对她的事那般上心……杨锦昭,补婚那夜你说的话,是不是从来就不作数?”
最后一句,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来的,带着绝望的控诉。
杨锦昭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剧烈起伏,似乎有无数话语在胸中冲撞,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冰冷彻骨的:
“不可理喻!”
说完,他猛地拂袖,转身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房门被他摔得震天响,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长霖姿僵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离去的背影,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缓缓跌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打湿了衣襟。
满桌的菜肴早已凉透,如同他们之间,刚刚燃起一丝微弱暖意,便迅速冻结成冰的关系。
寒冰,已彻底覆盖了曾经的温度。信任的裂痕,在这一刻,扩大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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