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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掴
……
郗绍奉了祖母的差遣,给昭和长公主送些东西,这才踏足了女学。
走在半途,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
他回头,就见温寂匆匆在往他这边走,比起平时安静的样子似乎显得有些慌张。
就见温寂抬首,恰好与郗绍目光相撞,随即,她加快脚步,小跑至他跟前。
“世子。”
她在他面前站定,气息有些急促,几缕发丝不知何时又垂落到了颊边。
郗绍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身上,“温二小姐。”
“世子能否帮我去请一下司教?”温寂嘴角扯出一点苦笑,将一直掩在袖中的左手抬起。
“有人把我的琴弄坏了。我想请司教立刻带人去琴房守着,或许…那动手之人会去而复返。只是我还要去借一把备用琴,怕独自一人耽搁,时间来不及。”
郗绍幽深的眸子锁住她染血的手指,眉头轻轻凝起,没什么犹豫便颔首道,“好。”
他应下后,并未立刻转身,而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素白瓷瓶,递了过去,“金疮药,止血尚可。”
温寂微微一怔,接过尚带着他体温的药瓶,“多谢世子。”
之后也没有多言,转身便朝着库房方向而去。郗绍也没有耽搁,大步去寻了女学司教。
待温寂抱着新琴匆匆返回时,远远便瞧见琴房外的空地上,郗绍正背手而立,先前拿着的锦盒已不见踪影。
一名女学生被人看守着,瑟瑟发抖地站在一旁,琴房内气氛凝重,除了司教,似乎还有其他人。
走近了才看清,竟是昭和长公主身边的掌事与身着公主府服饰的侍卫,想来是郗绍一并请来的。
那女学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未等严加审问,便已吓得面色惨白,三两下便将程安指使她割坏琴弦的事和盘托出。
司教脸色铁青,“你这学的什么礼!” 随即挥手让人将其带走,准备按院规处置。
掌事将事情一一看在眼底,她面色肃穆,对郗绍道,“世子放心,此事奴婢定会原原本本禀报长公主殿下。”
言罢,她又对温寂温和地点了点头,这才带着侍卫离去。
……
转眼间,人群便散了去,只余温寂与郗绍还留在原地。
琴房外古木参天,繁茂的枝叶筛落了大部分灼热的日光,投下清凉的阴影。
温寂抱着沉重的桐木琴,站在郗绍面前。郗绍的目光掠过她微微凌乱的发丝,最终落在她脸上。
“多谢世子。” 她再次道谢,声音还带着一丝急促奔走后的微哑。
郗绍沉声道,“举手之劳。”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她抱琴的手上,沉吟片刻,开口道,“二小姐手既已伤了,今日的考核,不如暂且缺席。司教已经知晓你受伤的缘由。”
言下之意是她即便不考,也不会受到任何责难。
哪知温寂却像是应激似的抬了头。
她眼里带着郗绍看不懂的情绪。
“不行。”
少女的声音轻细,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好似整个人都被笼罩到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要考的。”
……
自然是要考的,程安坏了她的琴,以后总有机会收拾他。但温寂如果不去考,那她这一段时间的准备又都算了什么?更何况,程安他们既做了这种事,又唯恐波及温棋语,如果自己不去,岂不是全顺了他们的意。
……
然而,当温寂真正端坐在琴案前,触及那冰凉的琴弦时,才发觉自己还是低估了那一点干涸了的伤口的威力。
伤口恰恰落在按弦的指尖,每一次拨弦,那口子便会重新撕开一点,又带来那细密尖锐的疼痛。
她眉心极其轻微地皱起,又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异样。硬生生的忍着将整首曲子弹完。
等一曲终了,她垂眸,看见那伤口果然再次裂开,血色渗出,甚至翻起了一小块皮肉,看上去有些狰狞。
只是这点皮肉上的痛远抵不过心底的失落。
又失败了。
她低着头想。
……
贺彦修与裴文初,晏明诚几人也来了女学。温棋语考核,自然有很多倾慕其才名的国子监学子会来围观,比试琴艺的地方早已有许多人。
温棋语一曲谈完,底下的人听的如痴如醉,评审们眼中也满是毫不掩饰的喜欢与赞赏。
贺彦修静立人群中,听了后也不由对温棋语又生出真切的欣赏来。
他家境贫寒,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学这些风雅的东西。做工时偶尔会听到那些妓院酒馆雕花窗隙间飘出的靡靡之音,那声音悦耳却粘腻,带着一种令人堕落的颓唐。
贺彦修不喜欢,他厌恶市井间那些麻木的欲望,半生不死,混混沌沌,令人窒息。
温棋语的琴声却不同,如高山流水,开阔豁达。即使他不懂音律,也明白,这是那些挣扎在泥淖之中的人,永远无法奏出的声音。
他余光不经意一扫,却瞥见郗绍不知何时也已立于台下不远处一个偏僻的地方。
晦暗的光线将他的身形半掩,男人身姿笔挺如松,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只那周身清贵疏离气质,与这喧闹的场合格格不入。
也是从未在泥地里挣扎过的样子。
贺彦修的眼神有点冷。
……
温寂在温棋语后面上场,弹的是同一支曲子。没有错漏,指法准确,却终究没有温棋语那样丝滑连贯。
贺彦修想,温寂从前也和自己说过她会弹琴,难怪她从来不提温棋语,任谁被这样对比心里都会有落差。
只是他下意识的没去想,那时温寂说有机会要弹琴给他听,他有多欢喜。他抱着温寂,将脸埋在少女温热的颈窝,薄唇忍不住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碰了又碰,他说,“我不会弹琴,可我会吹叶子,吹给你听好不好?”
然后温寂就会抚上他的脸颊,用柔软的语气对他说好。
她的发丝很长,靠在他肩头听他吹叶子的时候丝滑的垂下来,有时,也会有几缕被风吹起,缠绕在他汗湿的颈侧。或许真有几个盲目的瞬间,他以为那就是一生了。
……
郗绍一直没有离开。贺彦修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以他在众人口中的性格,他本不该来的。
女学的射艺考核就在不远处的骑射场,郗绍的箭术据说是整个国子监最好的,足以射下最高的靶子,他又为何不去看那个?
……
待到评审结束,丞相府的两位小姐都得了甲等。但明眼人都心知肚明,若论头名,温棋语应该是毫无争议的第一。
温寂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场。
温棋语下了台子,几位友人上前,送上了真诚的赞美。
“阿绍也来了,阿绍!”晏明诚唤了一声。
郗绍这才步履沉稳地走近,目光掠过众人,落到温棋语身上,声音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欣赏,“温小姐琴艺精湛,意境高远。”
温棋语也是落落大方地回以一笑,“世子过誉了。”
贺彦修立在一旁,没有说话。
像是有声音让他相信,不愧是温棋语,连郗绍都会为了她来这里听琴,只对她另眼相看。像郗绍这种人,目光应该永远只会停留在温棋语身上。
……
晏明诚兴致勃勃地提议,“正好温大小姐接下来还要参加诗词考核,芷白也要参加。我们一同去用些午膳,之后再一起去捧场如何?”
郗绍闻言,拱了拱手道,“我还有点事,就不去了。”
他转向温棋语,微微颔首以示歉意。
温棋语理解道,“世子既有要事,就先去忙吧。”
郗绍和众人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廊柱之间。
……
温寂用帕子将借来的那架琴的琴弦擦拭干净,才还了回去。
她心情不好,下了台子便如同逃避一般的离开了。
想到连日来的精心准备,她心中嗤笑,连一场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来不及,她便已经提前罚下了场。
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回廊缓步走着,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是该回府,还是该出去走走。
行至转折处,看见前方梁柱旁侧身而立的郗绍,玄色衣袍衬得他肩背线条利落,他看着远方,似乎也在出神。
又碰到他了。
温寂脚步微顿,心下掠过一丝意外。
她走上前去,未等她开口,郗绍竟率先转过身,目光落在她身上。
“二小姐。”
温寂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面上那点疲惫此刻倒不是伪装。
“世子。”
“今日仓促,还没谢过世子赠的药。”她轻声补充。
郗绍从袖中拿出一块干净的素白帕子,递到她面前。
“不必挂怀。”他声音无波无澜,视线却在她自然垂落的手上停留一瞬,“二小姐可以再包扎一下。”
他看见了。习武之人目力极佳,即便站在那不起眼的角落,他也清晰地捕捉到她拨动琴弦时,指尖那难以被旁人察觉的殷红。
“要考的。”
少女今日那仿若叹息的声音,无形中在他心里投下细微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
温寂一怔,随即接过了帕子道了谢。
她自己的帕子弄脏后收了起来,此刻也的确没有多余的帕子用来包扎。
两人相对而立,沉默在回廊间蔓延。从某些角度看过去,年轻男子挺拔的身影,几乎能将他对面的女子完全笼罩。
……
温寂告别了郗绍,在原地略站了站,等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转身继续向前。
“温二小姐。”熟悉的声音响起,贺彦修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温寂抬眸,正撞进他的视线里,他的眼睛漆黑的,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就跟这个人一样,伪装得再如何温文阳光,内里终究是湿冷的。
温寂没回答他,从他身边走过去。
一只因常年劳作而长满粗茧的手伸出,隔着衣袖,紧紧攥住了她右手的手腕。
受伤的指尖颤抖了一下。
温寂眉头下意识凝起。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被贺彦修敏锐地捕捉到。想起她方才在郗绍面前那副温和的样子,他眼中的墨色愈发浓重,几乎要滴出阴冷的汁液来。
“怎么,二小姐连故人都忘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再也掩饰不住的讥诮与酸意。
可惜温寂现在觉得自己的心冷硬的像坚冰,再分不出一丝多余的心思来怜惜他了。你看,连她自己,都没人怜惜呢。
“看我刚才看见了什么,没想到二小姐也有能与鼎鼎大名的郗世子联系到一起的一天。”
贺彦修见她依旧不反应,声音显得更压抑了几分。
他心知肚明,今日其实不该来此,更不该在此刻失去理智般招惹温寂。得罪她,于他并无半分好处,她终究是丞相府的千金。
“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哦,对了,”他继续说。
“那神女合该是温大小姐才是。不知道二小姐今日有没有看到,场下郗世子对大小姐的琴艺是何等赞不绝口。二人站在一起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心底隐约有个声音在告诫贺彦修,不要再说下去了,在她还喜欢你的时候,你再怎么样也舍不得这么说的。
然而他还是开了口。似乎今日不让她完完全全的恨他,他也就不能罢休。
“二小姐费尽心机又能怎么样,最后还是永远都要被大小姐压上一头。”
……
“啪——!”
一声清脆的掌掴声在寂静的回廊中骤然炸开,显得格外刺耳。
温寂抬起左手用力扇了贺彦修一耳光,正好扇在他曾经长着伤疤的脸上,将他整张脸都扇的偏了过去。
贺彦修如今俊美的令人恍惚的面颊上瞬间浮现出可怖的红痕。
一种伴随着刺痛和战栗的感觉传遍了他的全身。
他浑身僵住,失去了思考。
“贺彦修。”
与他想象中的不同,即使这样,温寂眼神里仍然没什么恨意。
“你知道吗。”
温寂的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情绪。
“从前每次我碰你那张丑陋的脸的时候,你抖起来的样子都像条狗一样。”
她把右手的手腕,从他僵硬的掌心里抽出来。
轻飘飘的继续说道,
“你现在也变成了温棋语的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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