跫音不响

　　卓哥儿还在院里纳闷呢，前脚齐家婢女春桃才过来，笑容满面地传话，说自家公子留宿在齐府了，让他不必等门。谁知没过半个时辰，院门却被猛地推开，许音竟自己回来了。

　　许音携了满身风霜，平日里那份温润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种近乎僵冷的沉寂。
　　卓哥儿“哎哟”一声，忙迎上去：“公子，您怎么……”
　　话未问完，许音已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回到自己房中，既未更衣，也未唤人伺候，就那么直挺挺地在桌旁坐了下来。

　　这一坐，便是良久。烛台上的蜡泪堆积了厚厚一层，火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地跳动。卓哥儿守在门外，不敢进，也不敢问，连呼吸都放轻了。
　　直到夜深，寒意侵骨，许音才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刑罚中走出。他缓缓松开已然僵硬的手指，唤人送水，草草梳洗后便歇下了。

　　二月廿六，辰时正刻。

　　临州府衙正堂门户洞开，衙役按雁翅排开。侯知州绯袍锦鸡补服，朝北面香案行礼后，将诏书供在紫檀架子上。香案两侧，左列坐着从京城赶来的督窑官廖大人，右列是宫中采办太监黄公公，堂下站着临州十二家瓷窑当家。

　　师爷捧章程上前，“奉旨：临州、漳州、韶州窑业准入官搭民烧。今岁择优选一家，专供宫内青花瓷用度。”卷轴哗啦展开，“斗瓷大会定于四月十八，地点临州贡院明伦堂。参选者需呈三器——青花缠枝莲梅瓶一只、龙凤呈祥膳碗一对、自选得意之作一件。由宫中的评审当场决定资格，另评出二三名，以供递补。”

　　堂下响起压抑的抽气声。
　　缠枝莲与龙凤纹都是宫中专供纹样，等于是考校仿官窑的功底；自选器则是各家的脸面，是真正刺刀见红的地方，考的是独创与巧思。一直闭目养神的督窑官廖大人忽然开口：
　　“所有参选瓷器，需能当场验看胎质釉色。”
　　师爷向廖大人的方向微微躬身，随后卷起章程，肃然补充：“列位须知，斗瓷大会夺魁者，须在张榜后三日内缴足三万两现银至府库备案，方算真正承揽官窑事务。逾期未缴，视为弃权，由次名递补。”
　　薛敬贤冲着周围同行抚掌而笑：“理当如此！宫中用度非同儿戏，若无雄厚资本，岂能担此重任？”他目光似有若无扫过许观复。

　　几个原本跃跃欲试的窑东顿时面露犹豫。这三万两不仅要能拿出来，更要能长期压得住——从采买御用物料到烧制成瓷，期间短则三月，长则半年，这笔巨款如同沉入窑底的垫石，再难挪作他用。
　　侯天川端坐主位，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众人，声音沉稳地掷下惊雷：“皇商资格，事关重大。诸位若有心，便有三日时间细细斟酌，三日之后，再给侯某回话不迟。”
　　他话音刚落，意图留出权衡周转的余地，堂内一时静默，众人皆在掂量其中深浅。
　　谁知，一旁的薛敬贤竟“唰”地站起身来，不等任何人反应，便朝着侯天川与在场众人团团一揖，声音洪亮，带着志在必得的锋芒：“薛家万隆窑，参选！”
　　周围窃窃私语声尚未成形，另一道坚定的声音便紧随其后，平稳地响起：
　　“许家隐青窑，参选。”
　　薛敬贤眯眼看了过去。

　　之后便无人在当下说话，侯天川便让众人散去，待之后回话。
　　出了府衙，薛敬贤快走几步赶上许观复，脸上堆起关切的笑容：“许兄，今日一见，隐青窑底气更胜往昔，真是可喜可贺！想必近来生意定然兴隆，周转裕如，这才能如此干脆地接下重任，不似我那万隆窑，唉，如今只能用些价高质次的寻常料子，勉强维持罢了。”
　　许观复脚步不停，面上云淡风轻，回敬道：“薛兄过谦了。谁不知薛家手段阔绰，连我窑里那几个不成器的画师都能被兄台重金请去，这份求贤若渴之心，许某自愧不如。至于生意，一时起伏何足挂齿？只是近几月经营惨淡些又何妨？薛家根基深厚，定能安然渡过。不像我许家，消息闭塞，总是慢人一步，也只好在技艺上多下些笨功夫，力求不出差错，方能站稳脚跟。”
　　薛敬贤笑着挤出几个字：“那就待竞夺之日，各凭本事了！”
　　“正当如此。”许观复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两人相视一笑，目光碰撞处似有金石之声，随即各自转身，登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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