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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波
奉天殿内的惊涛骇浪,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其引发的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建文遗诏的公布、皇帝权威的巩固、对“九重渊”的彻查以及对瓦剌的强硬表态,每一项都足以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朝堂掀起巨浪。
萧绝与谢清流的名字,伴随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奉天殿对决,再次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同情或观望的“功臣”,而是手握丹书铁券、简在帝心、并且以强硬姿态逼迫皇帝兑现承诺的实权人物。尤其是萧绝,太子太保的虚衔和丹书铁券,更像是一道无形的护身符,让所有心怀叵测之人不得不掂量一下招惹他的代价。
然而,权势的攀升也意味着更深的漩涡。明面上的赏赐与尊荣之下,是无数双或嫉妒、或恐惧、或算计的眼睛。朱瞻圻(真)在奉天殿受挫后,称病闭门不出,但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那些可能与“九重渊”有牵连、或在边境贸易中与瓦剌有不清不楚关系的官员、勋贵、乃至宗室,更是将萧绝与谢清流视作了眼中钉、肉中刺。
萧府听雪轩外的禁军护卫并未撤去,但气氛已然不同。之前的监视带着审视与囚禁的意味,如今则更多了几分象征性的“保护”与难以言说的隔阂。府中仆役依旧恭顺,但眼神中多了几分真正的敬畏与疏离。
萧绝与谢清流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并未被表面的荣宠冲昏头脑,反而更加谨慎。每日里,萧绝除了必要的应酬(多是张辅等靖难老臣或一些试图投靠的中下层官员),便是闭门修炼,巩固内力,仿佛对外界风云变幻漠不关心。谢清流则正式入阁办事,文华殿大学士的身份让他得以接触到帝国最核心的机要,他以其一贯的清正廉明和缜密思维,很快便在错综复杂的政务中站稳了脚跟,提出的几条关于整顿吏治、安抚流民的条陈,也颇得皇帝赞许。
日子仿佛就此步入了一种新的“常态”。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腊月二十八,小年刚过,年关将至的喜庆气氛尚未完全冲淡朝堂的肃杀。这一日傍晚,天空又飘起了细雪,寒风凛冽。谢清流从文华殿下值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连日处理积压政务,与阁老们周旋,还要时刻提防暗处的冷箭,即便他心志坚韧,也感到有些心力交瘁。
萧绝正在暖亭中独自对弈,炭火烧得正旺,亭内温暖如春。见他回来,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接过他解下的沾雪斗篷,触手一片冰凉。
“脸色不好,可是遇到了难处?”萧绝皱眉问道,顺手倒了杯热茶递给他。
谢清流接过茶杯,暖意顺着掌心蔓延,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在萧绝对面坐下,揉了揉眉心,叹道:“今日廷议,讨论核查‘九重渊’涉案官员名单,阻力不小。不少人或明或暗地为某些人开脱,牵扯甚广,盘根错节,英国公虽态度强硬,但也颇感棘手。”
萧绝并不意外,淡淡道:“树大根深,岂能一朝撼动?陛下既然下了决心,他们蹦跶不了多久。无非是垂死挣扎罢了。”
“我知道。”谢清流饮了口热茶,眉头并未舒展,“只是……我总觉得,朱瞻圻那边,太过安静了。这不像他的性格。”
萧绝眼神微凝:“他在等。”
“等什么?”
“等我们出错,或者……等一个能一举将我们置于死地的机会。”萧绝拈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轻轻敲击着,“丹书铁券并非万能,尤其是在触犯龙颜的情况下。他如今隐忍不发,反而更需警惕。”
谢清流心中凛然。确实,以朱瞻圻睚眦必报的性格,奉天殿上吃了那么大的亏,绝不可能就此罢休。他的沉默,更像是在酝酿更大的风暴。
“还有一事,”谢清流压低声音,“我今日在阁中,看到几份关于边境军务的奏报,似乎……瓦剌那边,近来有些异动,小股骑兵频繁骚扰边境哨所,虽未起大的冲突,但挑衅意味十足。”
萧绝冷哼一声:“看来陛下的国书,他们是打算硬扛到底了。也好,正愁没有借口彻底收拾他们。”
两人正说话间,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女子的哭泣和争执声。
萧绝与谢清流对视一眼,均感诧异。萧府规矩森严,尤其是听雪轩附近,等闲人不得靠近,何来女子哭声?
一名禁军队正快步走进院子,面色有些古怪,躬身禀报道:“启禀萧大人,谢大人,府外……府外有一女子,自称……自称是萧大人故人之后,有冤情禀报,哭求见大人一面。守卫阻拦,她便要以头撞柱,属下等不敢用强,特来请示。”
故人之后?有冤情?
萧绝眉头紧锁。他孑然一身,何来故人?更何况是故人之后?这来得未免太过蹊跷。
谢清流也觉不妥,低声道:“恐防有诈,还是不见为妙。”
萧绝沉吟片刻,却道:“无妨,让她进来。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我倒要看看,是谁在搞鬼。”
队正领命而去。不多时,便见他引着一名身形单薄、披着素色斗篷、看不清面容的女子走了进来。那女子步履踉跄,似乎极为虚弱,一进院子,便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朝着暖亭方向不住磕头,泣不成声:
“民女……民女参见萧大人!求萧大人……为民女父亲……伸冤啊!”
声音凄楚悲切,令人闻之心酸。
萧绝与谢清流走出暖亭,站在廊下。萧绝目光锐利地打量着跪在雪地中的女子,沉声道:“你是何人?有何冤情?抬起头来回话。”
那女子闻言,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憔悴却难掩清丽的面容,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双眼红肿,泪痕未干,我见犹怜。她颤声道:“民女……民女姓苏,名婉如……家父……家父乃是原北镇抚司经历,苏明远!”
苏明远?!
萧绝瞳孔骤然收缩!谢清流也是心中一震!
苏明远,正是北镇抚司覆灭那日,被叛徒刘同知当场杀害的几位骨干官员之一!是萧绝颇为倚重的心腹!他竟然还有一女流落在外?
“你说你是苏明远的女儿?”萧绝声音依旧冷静,带着审视,“有何凭证?”
苏婉如从怀中颤抖着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铜牌,双手捧过头顶:“此乃家父随身令牌,背面刻有家父名讳及北镇抚司暗记……大人……可识得?”
一名亲兵上前接过令牌,检查无误后,呈给萧绝。萧绝拿起令牌,入手冰凉沉重,背面确实刻着“苏明远”三个小字以及北镇抚司特有的云纹暗记。这令牌做不得假。
萧绝眼神复杂地看着跪在雪地中瑟瑟发抖的少女,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起来说话。你父亲……确是忠烈。你有何冤情,细细道来。”
苏婉如却不肯起身,泪水再次涌出,泣道:“谢大人!民女……民女并非为父亲伸冤,父亲为国尽忠,死得其所……民女是为……是为家母伸冤!”
她母亲?
萧绝与谢清流再次感到意外。
苏婉如哽咽着继续说道:“北镇抚司出事那日,母亲带着民女去城外寺庙上香,侥幸逃过一劫……后来听闻噩耗,母亲悲痛欲绝,本想带着民女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可……可就在半月前,一伙黑衣人突然闯入我们藏身之处,欲将我们母女灭口!母亲为了护我……被他们……被他们杀害了!民女……民女拼死才逃了出来……”
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身体摇摇欲坠。
萧绝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眼中杀机一闪而逝。斩草除根!这是那些“九重渊”余孽或者相关势力的惯用手段!
“你可看清那些人的模样?或者有何特征?”萧绝沉声问道。
苏婉如努力回忆,抽泣着道:“他们……他们都蒙着面,身手很好……不过,民女在挣扎中,扯下了其中一人的面巾一角……看到……看到他下巴上,有一道寸许长的刀疤!而且……他们离开时,民女隐约听到其中一人说……说‘回去向王爷复命’……”
王爷?!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萧绝与谢清流耳边!
如今京城之中,能被称作“王爷”,且有动机、有能力做出这等灭口之事的,屈指可数!而其中最可疑的,便是刚刚在奉天殿上吃了大亏的——安郡王!或者说,是与安郡王关系密切的势力!
难道朱瞻圻(真)这么快就按捺不住,开始动手清除可能存在的隐患和知情人了吗?苏明远作为北镇抚司经历,很可能掌握着一些不利于他们的证据或线索!
萧绝与谢清流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冰冷的寒意。如果真是朱瞻圻所为,那他的狠毒与果决,远超他们想象!
“苏姑娘,”谢清流上前一步,温声道,“此事关系重大,你且先在府中住下,我们会查明真相,为你做主。”他示意一旁的仆役扶起苏婉如。
苏婉如却猛地摇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萧绝,哀声道:“不!大人!民女不敢连累大人!那些人势力庞大,心狠手辣……民女只求大人……能看在亡父的份上,将这件信物……转交给陛下!”
她说着,又从贴身处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小的物事,双手奉上:“这是家父临终前,拼死送出的密信!他说……若他遭遇不测,此信或可助大人……清除奸佞!父亲他……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竟然还有密信?!
萧绝心中巨震!他接过那油布包裹,入手很轻,但感觉却重如千钧。苏明远竟然在遇害前就留下了后手!这封信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里面是一封薄薄的信笺,纸张已经有些发黄,上面的字迹略显潦草,显然是仓促间写就。萧绝迅速浏览了一遍信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
谢清流见他神色有异,低声问道:“怎么了?”
萧绝没有回答,只是将信笺递给了他。谢清流接过一看,也是脸色骤变,倒吸一口凉气!
信上的内容并不长,但信息却骇人听闻!苏明远在信中明确指出,他经过秘密调查发现,“九重渊”的背后,除了已伏法的长公主、安郡王、假世子之外,似乎还隐隐有宫中高位内侍的影子!而且,他怀疑当年太子(已伏诛)之所以性情大变,行事偏激,很可能与长期服用某种来自西域的、能惑乱心智的香料有关!而提供这种香料的渠道,最终也指向了宫中!
宫中高位内侍?惑乱心智的香料?
这简直是在直指曹吉祥之后,宫中仍有“九重渊”的余孽!甚至可能牵扯到更深层的宫廷隐秘!
如果这封信的内容属实,那简直是在皇帝身边埋下了一颗巨大的炸弹!也解释了为何“九重渊”能如此神通广大,渗透到朝堂的各个角落!
“这封信……还有谁看过?”萧绝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问苏婉如。
苏婉如摇头:“除了民女,再无他人。父亲叮嘱,此信干系太大,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示人,必须亲手交到值得信任的重臣或……陛下手中!”
萧绝与谢清流再次对视,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这封信,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也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它可能成为彻底铲除“九重渊”的关键,但也可能让他们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尤其是信中提及的“宫中高位内侍”和“西域香料”,更是敏感至极!
朱瞻圻知不知道这封信的存在?苏婉如母女的遇袭,是否与这封信有关?她今日前来投奔,是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无数的疑问和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两人的心头。
雪,依旧在下。听雪轩内,温暖的炭火似乎也无法驱散那骤然降临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新的风暴,已然借着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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