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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这本来会是一个有惊无险的夜晚。
可梁鸿宝躺着之后,总有无数画面在她眼前晃,像幻灯片似的杂乱无章。
那个又大又圆的话筒仿佛要从她喉咙口捅下去,掏出真话来;站在窗台上被夕阳照亮的脱线的丝袜,从脚跟脱线到了小腿中间;木筷尖撩起的几颗煮熟的饭粒,朱敬雪靠在椅背上的脸是生米的那样的白。
像生米那样白的脸孔在说话,她说:“我就知道,我早知道。”
长得很像梁鸿宝的脸也在说话,很流畅的一串谎话从她嘴巴里流出来了。
“妈,我不知道你怀疑什么。我当然爱他。我们从小相识,又聊得来,有一点火花很容易就互相吸引。何况我这么年轻,有什么理由嫁一个我不爱的人。”
“妈,你是过来人,我们这样性情的人都是拼死也要嫁个自己甘心的对不对。”
这个谎言为什么让她心头发痛呢。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又看见朱敬雪似信非信的眼神,“鸿宝,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说的。我只要求你对他,公平一些。”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骂她,那个声音有着仲雯娟的语调,却是她的声音。
红唇凑近了她耳边,就在她耳垂的下方,用冰冷的气息呵着她,对她说,“平时看你挺傻的,没想到你关键时刻精明得很啊。”
声音又远了,白茫茫的一片里,有个穿着校服的女生,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回过头来给她看。
“这个总往我家报刊投短文的女孩叫卓英,我以前去省台打辩论赛见过,很不好惹。我想跟她交个笔友她也不愿意。可总有一天,等我主管池氏媒体业务时,我要让她为我所用。”
她说得自信,而梁鸿宝一脸崇拜地看着她。
不知道从哪里涌过来的水,越来越高,大浪卷走了这个女孩,只有她手里的杂志漂浮在海面。梁鸿宝在水里划啊划,却有一张沾水的报纸贴住了她的脸。她用力一撕,却看见漫天遍地都扑来报纸,遥远的报纸上有一张婴儿的脸,其他的字她却看不清。
她捞起一张紧紧攥在手中,却看见密密麻麻的都是小字。她睁大眼睛仔细去辨认,却听见耳边的声音如波浪般汹涌而来,“公平一点,公平一点。”
不是朱敬雪的声音,而是自己的声音。
声音犹如海啸,波浪再起,她在水中重新陷入挣扎,而一波大浪迎面打来。
梁鸿宝从梦中惊醒,她感到有液体冰凉、滑腻地滑过她的大腿。她伸手去开床头的开关,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摸到开关,她就用力拍起了墙。
朱施南把她送到医院是半夜。
她被推到手术室时最后看见的就是他的脸,等她在病房醒过来时看见的还是他的脸。
天开始微微亮,他背着光靠在床边。
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天花板,世界仿佛只剩了这单调无聊的颜色。
玻璃瓶中的透明药水,顺着细塑料管一滴一滴下来,流入她的血管,手背那一块冷得麻木。
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消毒液的味道,洁净,干冷,肃杀。
闻起来,好像有很多具保存成标本的尸体就停在不远处。
朱施南用眼睛看着她,他那么会说话的一个人却很久不敢开口。
最后还是她开口问道:“孩子没了吗?”
他迟疑很久,才点了一下头。
那天在寿宴结束的漆黑轿车里,他也很长时间这样地看着她。
她当时只看出了怜悯,现在她却看出来更多的一点东西。
她转动眼珠看着天花板,尸体,标本,那里可什么都没有。
“手好凉,你能不能帮我找个热水袋过来。”
他立马站起来,但只走半步就停下,然后走了回来。
“现在天没亮,热水袋不好买。我刚告诉了爸妈,我再打个电话让他们从家里带一个。”
她痛恨地看看他,脸上却一丝表情也没有。
她点了下头。
于是他在床边重新坐下。打完了电话,很自然地把右手按在她手背上,轻轻地搓着。
她说:“你的手比我还冷。”
于是他把自己的手搓热了,才重新按到她手背上。
“现在好一点吗?”
“嗯。”她重新看着天花板,“我还有多久可以吃东西?”
“还有一个小时。你饿了吗?”
“我饿了,突然想吃老渝记的艇仔粥。从这里开到总店,一来一回是不是也要一个小时?”“我打电话让赵叔去买。”
“这么早,你怎么好意思叫醒其他人。”
“年底给他发个大点的红包。”
“那算了。”梁鸿宝说,“突然又不是很想吃了。没什么胃口。”
“妈已经让厨房熬了粥,天亮后她会让家里的阿姨过来照顾。还是你想从自家找人。”
“无所谓。”
“要不我帮你打电话给黄嫂,就照顾两天她应该肯来。”
“不要。”梁鸿宝的声音很尖锐,“不要告诉她。现在还麻烦她干什么。”
“好,我们不找她。”
“嗯。你也通知我爸妈了吧?”
“通知了,他们很急。”
她抬起眼睛看着天花板。
“很急吗?是很高兴吧。”梁鸿宝说,“我昨天下午回家,他们就逼我拿掉这个孩子。这么快得偿所愿,恐怕高兴死了。”
“鸿宝……”
他本来要说什么的,恐怕又是要帮他们说话。
她朝他投来冰冷的一眼。
“朱三,你是不是也很高兴?”
他眼睫连着呼吸颤了一下,仿佛被东西烫了一下。
她看一眼他表情,立即就后悔了。
“我说错话了。”梁鸿宝又转过头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我妈说得没错,我是个没有心肝的东西。”
他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只有他的手指还在她手背上轻轻搓着,仿佛这是他唯一现在可以为她做的事。
天亮了之后,两家人都来了,在她病房进进出出。
她用眼光斜睨着梁瀚生和仲雯娟,嘴角带上一丝歪斜的笑容。用表情告诉他们,你看,这是你们要的。
他们被看得不舒服。梁瀚生只露了一面,像个探病的客人似地匆匆看了一眼就走了。
仲雯娟虽然人在,只远远坐着,几次想跟梁鸿宝说话,但梁鸿宝又不搭理。病房里又有其他人在,她也拉不下脸。
这样过了半天,朱施南劝她先回去,她也就顺水推舟走了。
施骏裴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很可惜这个孩子。但他公事繁忙,早上总部还有一个董事会议,下午还要飞一趟菲律宾。坐了半小时,电话倒接了三四个,叮嘱完朱敬雪给梁鸿宝多补补就开他的会去了。
朱敬雪倒是颇有歉意,毕竟晚上才谈了那一摊话,晚上孩子就没了。她总觉得和她也脱不了关系。但同时,她也觉得心里放下了块不清不楚的大石头,面上对鸿宝开始有了笑意。
动不动就嘘寒问暖地关心着鸿宝,想吃什么要吃什么,我已经找了个中医,过两天过来开了方子,家里煎好了,让阿姨每天送来。
梁鸿宝觉得累,这一场戏她演到现在,已经耗尽了精血。
她求助似地看朱施南一眼。
他自然是懂,把两位妈都好言送走了,说鸿宝要静养,人多了不好,他陪着就行。对亲戚朋友也瞒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人来打扰。
两家父母走了后,梁鸿宝显得轻松很多,脸上竟然慢慢地有了笑。
朱施南寸步不离地守着。
梁鸿宝睡不好,朱施南就陪她聊天。
她住的病房是个套间,护工和家里的阿姨都在外间睡着。
两个人压低了声音说话,就像幼儿园里午休时背着老师在偷偷说话。
有天梁鸿宝谈到自己奶奶。
“亲生的那个,不是现在这个梁耀春继夫人。听说她喜欢诗词,我名字的‘宝’字就是从她留给我的木盒上面刻的诗句来的。”
“木盒?”
“嗯。一个桃花芯木的小盒子,手掌那么大,带锁扣。我从小到大重要的东西都在里面,从来没给人看过。有一次我妈想打开,我和她大吵了一架。”
“她说,连你都是从我肚里来的,我看看你的盒子怎么了。”她尖着嗓子学她母亲说话,学得竟然惟妙惟肖。
“我就不给她看,我把钥匙从楼上的窗户里扔下去。扔得自己都找不到了。那盒子就一直放在我床头柜的第三层。其实扔了也没多久,可关于我名字来源的那句诗我现在却想不起来。”
朱施南说:“原来你名字是这么来的,我从来没听你讲过。”
“嗯,因为并不是多开心的故事。那棵桃花心木树是我奶奶亲手栽的,然后临死前让人砍的。你知道为什么要砍掉吗?”
没等到朱施南回答,她就说:“因为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她读过这首诗,怕梁耀春以后睹物思人,所以就砍了。哈,但梁耀春隔年就娶了新太太,生了我六叔。”
她笑笑,“木盒子做给孙辈,是因为孙辈小的小,刚出生的刚出生,有些还在肚子里根本没见过她,想起来也不会伤心。只会想,我奶奶曾经选了句诗,刻在送我的盒子上。听起来似乎还有点美丽和浪漫。”
“我记得梁鸿喜的那句诗,喜怒皆和气,天全一片春。听起来真好。但怎么也想不起我的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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