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幽红楼

作者:行文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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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四章蘅芜风起



      京城的秋,比扬州来得更飒爽些,却也带着深宅大院里特有的、沉淀了百年的阴翳。

      苏砚——或者说,此刻行走在荣国府精致回廊下的薛宝钗——微微拢了拢身上杏子红绫撒花袄的袖口。指尖触及的布料光滑微凉,上面刺绣的折枝玉兰纹路清晰得如同印刻,每一针每一线都遵循着某种严苛到极致的审美规则。空气里浮动着恒定不变的、混合了名贵香料、草木清气与一丝若有若无陈腐气的“荣国府味道”,日复一日,精准得令人窒息。

      她步伐匀稳,裙裾纹丝不动,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温婉娴静的浅笑。沿途遇到的丫鬟婆子,无论等级,皆停下手中活计,恭敬行礼,口称“宝姑娘”。她们的眼神大多恭敬、羡慕,或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但深处,总有一抹难以消除的、属于“程序响应”的呆板。偶有几个眼神灵动些的,比如王熙凤院里的平儿,或是贾母身边的鸳鸯,但那份灵动也像是被圈定在固定框架内的有限波动。

      行至穿山游廊下,她状似无意地放缓了脚步。廊外一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粉白的花朵重重叠叠,热闹喧阗。然而,在苏砚眼中,那每一朵花绽放的角度,花瓣的纹理,甚至阳光穿过花隙投在地上的光斑形状,都透着一股精心计算后的“完美”,缺乏自然造物的随机与野趣。

      “宝姐姐!”

      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她的观察。

      苏砚转身,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亲近的讶异:“云丫头?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又淘气躲懒,不肯做针线了?”

      史湘云蹦跳着过来,双丫髻上的金丝坠角晃动着明灿灿的光。她一把挽住苏砚的手臂,动作亲昵自然,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才不是呢!刚给林姐姐写了封信,托人送出去,心里闷闷的,出来走走。宝姐姐这是往哪里去?”

      “去给老太太请安。”苏砚任由她挽着,语气温和,“你也惦记着林妹妹?她身子弱,南下舟车劳顿,又逢此大变,着实让人放心不下。”她的话语里充满了符合薛宝钗身份的、周全的关怀,眼神却留意着史湘云的反应。

      史湘云闻言,脸上的欢快黯淡了几分,叹了口气:“可不是么!昨夜我还梦见林姐姐哭呢,醒来心里头难受得紧。也不知扬州那边怎么样了,琏二哥哥有没有好生照应着……”她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口气,“宝姐姐,你说……林姐姐家那个突然冒出来的远房堂兄,靠得住么?我恍惚听着,好像叫……林文衍?”

      苏砚心中微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轻轻拍了拍史湘云的手背,声音平稳:“云丫头又从哪里听来的闲话?既是林家的子弟,想来总是知根知底的。如今林妹妹孤身在外,有本家兄弟照拂,总比全然倚靠外人强些。这些话,咱们姊妹间说说便罢了,莫要传到外头,徒惹是非。”她既未肯定也未否定,只是用最稳妥的话将话题带过,同时暗示此事敏感。

      史湘云吐了吐舌头:“知道啦,我的好姐姐!我也就跟你说说。”她很快又恢复了活泼,“对了,三姐姐今儿个好像在筹备什么,神神秘秘的,我去找她玩儿!”说着,便松开手,像只蝴蝶般飞走了。

      苏砚看着她活泼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眼神沉静。史湘云的“活泼”同样带着程式化的痕迹,但比起那些普通丫鬟,她显然拥有更复杂的情绪反应机制,是更高级的“采集单元”。她主动提起林文衍(林宸),是程序设定的闲谈触发,还是某种……规则的反馈?

      她收敛心神,继续向贾母院中行去。每日晨昏定省,是雷打不动的“日常任务”,也是观察贾府核心人物状态、收集信息的重要窗口。

      荣庆堂内,暖香馥郁。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邢夫人、王熙凤、李纨等皆在,正陪着说笑。满屋珠环翠绕,笑语晏晏,一派富贵闲适、天伦和乐的景象。

      苏砚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动作优雅,语调恭谨柔和:“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今日气色越发好了。”

      贾母见了她,脸上笑容更盛,招手让她近前:“我的儿,快过来坐。你姨妈才送来的新茶,你尝尝。”

      苏砚依言在贾母下首的绣墩上坐了,接过鸳鸯递来的粉彩盖碗,轻轻撇了撇浮沫,浅啜一口,赞道:“果然清冽甘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姨妈总是惦记着老太太。”

      王夫人含笑点头:“一点子茶叶罢了,老太太喜欢就好。”她的笑容慈和,眼神却平静无波,如同深潭。

      王熙凤在一旁凑趣,丹凤眼微挑,话语如同连珠炮,又脆又亮:“老祖宗您是不知道,为了这点茶叶,太太可是把库房里那几个收着名贵茶饼的紫檀盒子都翻了个底朝天,生怕不合您的口味呢!要我说,这府里上下,论孝心,谁也比不过我们太太!”

      一番话说得贾母眉开眼笑,指着王熙凤对众人道:“你们听听这张嘴!死的都能说活了!”众人皆笑。

      苏砚微笑着听着,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众人。贾母的“慈爱”,王夫人的“端庄”,王熙凤的“伶俐”,李纨的“贞静”,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台词,都完美契合各自的人设,如同最高明的演员在演绎经典剧目。但在她如今被强化的感知下,能隐约捕捉到那完美表皮之下,某种非人的、精准运行的“程序感”。

      尤其当话题无意中转到“南下”、“扬州”、“林丫头”时,那种程序的凝滞感会略微明显。贾母的叹息会多停留零点几秒,王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会有一个微不可察的顿挫,王熙凤眼中飞快掠过的算计光芒会显得过于“标准”。

      就在这看似和谐的氛围中,一个小丫鬟匆匆进来,在王熙凤耳边低语了几句。王熙凤脸色不变,笑着对贾母道:“老祖宗,前头赖大来回话,说庄子上送来的秋租单子有些地方需要核对,孙媳去去就来。”

      贾母摆手:“快去快回,正事要紧。”

      王熙凤告退出去。苏砚垂下眼睫,借着喝茶的动作,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思量。秋租?这个时间点?王熙凤离去的脚步看似从容,但苏砚注意到,她转身时,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的一处褶皱——这是她思考或遇到棘手问题时,一个极其细微的习惯性动作,是“程序”之外的微表情。

      或许,可以利用这个“日常任务”的间隙。

      片刻后,苏砚也以“去瞧瞧姨妈昨日说的那副绣样子”为由,得体地告退出来。

      她没有立刻回蘅芜苑,而是绕了个弯,走向贾探春居住的秋爽斋。作为“薛宝钗”,她与“贾探春”来往密切,讨论针黹、诗书、甚至帮忙理家,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秋爽斋内,梧桐叶已染上些许金黄。秦雨薇——贾探春——正坐在临窗的大案前,面前摊开着几本账册,手里拿着一支紫毫笔,看似在核对,眉宇间却凝着一丝与她往日爽利形象略有不符的凝重。

      侍书在一旁安静地磨墨。

      见苏砚进来,秦雨薇眼睛一亮,放下笔,挥了挥手让侍书退下:“宝姐姐来了?快坐。我正被这些账目烦得头疼,姐姐来得正好,帮我瞧瞧这几处。”

      苏砚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账册,口中应道:“可是庄子上送来的秋租单子?方才在老太太那儿,听说凤丫头也为此事去了前头。”她语气随意,指尖却蘸了点未干的墨汁,在空白的宣纸边缘,极快地点了几下。

      秦雨薇会意,也拿起笔,一边指着账册上某处,一边用笔杆尾端在桌面上轻轻划动,发出有节奏的微响。两人目光交汇,借着账册的掩护和极其细微的动作、眼神,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苏砚(墨点):林有讯,安,危,在扬。
      秦雨薇(划痕):解。京如何?
      苏砚(眼神微动,扫过门外):规则网密,盯黛玉,及“变数”。
      秦雨薇(指尖在“秋租”字样上点了点):琏有异动,账或为名。
      苏砚(微微颔首):凤知情,或可利用。
      秦雨薇(快速写下一个“赵”字,又划去):护卫长,可信?
      苏砚(沉吟,摇头):未明。需观。

      短短几个呼吸间,关键信息已交换完毕。两人又就着账目“讨论”了几句,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可能存在的“监听”听到合理的内容。

      “这处田亩数与去岁有差,怕是底下人弄错了,或得问问管事的。”苏砚指着账册一处。
      “可不是,这些奴才,最会欺上瞒下。”秦雨薇附和,语气带着探春式的明快与不满,“待会儿我让侍书去前头问问周瑞家的。”

      正说着,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压低嗓音的、带着惊慌的议论:
      “……听说了么?昨儿夜里,后园子那口废井边上,好像……好像有动静!”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管家早上才严令不准嚼舌根!”
      “真的!巡夜的婆子说,好像听到……听到井里有哭声……”
      声音渐渐远去。

      苏砚和秦雨薇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废井?哭声?是新的规则异常点被激活了?还是……与扬州那边的变故产生了某种跨空间的联动?

      “这府里,近来总有些不干净的风声。”秦雨薇状似无意地抱怨了一句,合上了账册,“罢了,看得眼花。宝姐姐,不如去我屋里尝尝新送来的桂花糕?”

      “也好。”苏砚微笑起身。

      两人刚走出书房,就见贾琏身边的小厮兴儿,满头大汗地跑来,在秋爽斋院门口张望了一下,看到秦雨薇,连忙上前打了个千儿:“给三姑娘、宝姑娘请安!琏二爷打发小的回来送信,刚到了老太太、太太处回完话,琏二爷吩咐,有几件给三姑娘和宝姑娘带的南边土仪,已经送到各位姑娘院里了。”

      “琏二哥哥有心了。”秦雨薇语气平淡,“二哥哥在扬州可还顺利?林姐姐怎么样了?”

      兴儿忙道:“二爷一切安好,林姑娘……林姑娘伤心过度,身子有些不利爽,有二爷和文衍少爷照应着,正延医调治。二爷让禀告老太太、太太并各位姑娘,请尽管放心。”

      套话。标准的、挑不出错的套话。

      苏砚心中冷笑,面上却关切道:“林妹妹素来体弱,可千万要仔细将养。文衍弟弟初次出远门,若有不同到之处,还望琏二哥哥多提点。”

      “宝姑娘放心,二爷都省得。”兴儿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匆匆告辞了。

      看着兴儿离去的背影,苏砚和秦雨薇都知道,从这种被严密“编程”的小厮嘴里,是问不出什么真实情况的。贾琏送土仪回来,是例行通报,维持“剧情”连贯,也可能是在试探京中的反应。

      回到蘅芜苑,苏砚屏退了莺儿等人,独自坐在窗下。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她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案上陈设着符合“宝姑娘”身份的精致文房。她并未去动那些常用的宣纸或花笺,而是从一個看似普通的紫檀木书匣底层,取出一册靛蓝色布面、以棉线装订的薄薄手稿本。

      她翻开本子,里面用工整的簪花小楷记录着日常读书心得、针线花样,甚至一些管家理事的杂项,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薛宝钗严谨细致的体现。然而,在那些看似寻常的字里行间,利用句读位置的微妙变化、特定字的异体写法、乃至行距与留白的特殊规律,她嵌入了只有自己能迅速解读的密语。

      她翻到最新留有字迹的一页,目光扫过那些“正常”内容下隐藏的摘要:

      (日期以节气与花信替代)
      (事件以诗词典故暗喻)
      要点密记:
      1. 南边来信(林),风急(危),灯未灭(清醒)。钥言:“契成于幽,祀在林脉,匣为目。”
      2. 府内如常(规则严密),耳目多在“绛珠”及“新木”(黛玉及变量)。
      3. “链”动浮财(秋租为表?),“凤”或有察,隙可利用。
      4. 后园“无波井”生漪(新异常点),疑与南边“地气”动相关,需探。
      5. 赵(护卫首)心向待辨。

      她提起一枚兼毫小楷,在砚台中轻轻舔墨,沉吟片刻,于这页末尾一段关于管理花园用度的“正常”记录间隙,以同样工整的笔迹,添上了今日的观察密语:

      “枕霞(史湘云)闲语及‘远枝’(林文衍),似无心,然时机巧,或为‘规矩’探询。”
      “老祖宗、太太闻‘南行’、‘姑苏病’,语速微涩,如珠过隙。”
      “琏处小厮归,所言皆‘定例’,南事似仍在‘卷’中。”

      写罢,她将笔搁回青玉笔山,合上手稿本,放回书匣原处,动作从容自然。指尖拂过冰凉的木匣边缘,仿佛触碰到的是这个华丽牢笼的无形边界。

      林宸在南方那被“悲念”浸透的府邸中孤身涉险,传来的信息字字惊心。她身处这看似繁华安宁的京城国公府,亦不能有片刻懈怠。“薛宝钗”这个身份是保护色,也是行动的基础。她必须在这精密运转的“规矩”之内,利用一切可能的缝隙与筹码,编织一张暗网。

      贾琏与王熙凤夫妇间的利益算计与微妙制衡,是可以撬动的缝隙。
      后园那突然出现异状的废井,是需要探查的、可能通往规则底层的“暗门”。
      那些同样被困于此、或许尚未完全沉溺于“角色”的熟悉面孔,是需要尽快辨识并尝试联结的潜在盟友。
      还有那位被派往南方、此刻立场不明的护卫首领赵天梁,其态度或许能成为关键的变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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