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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了
窗外的天色在莫梨无意识的发呆中,由傍晚的暖橘渐次沉淀为浓郁的靛蓝。她靠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体是静止的,脑海却如同暴风过境的海面,翻涌着白日里的一切——女儿手臂上刺眼的纱布,贺浔冷峻却坚定的身影,那对家长前倨后恭的丑态,以及……贺浔接通电话时,他姐姐贺凝那句清晰而不屑的反问。
这一切都像沉重的石块,投入她本就因女儿受伤而揪紧的心湖,激起混乱的漩涡。她感到疲惫,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混合着后怕、无力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的疲惫。
“妈妈……”
一声怯生生的、带着刚睡醒时沙哑奶音的呼唤,将莫梨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她猛地回神,立刻站起身,快步走向儿童房。
梦期已经醒了,自己坐了起来,小手无意识地摸着胳膊上的纱布,昏暗的光线下,她的小脸显得格外白皙脆弱。
莫梨在床边坐下,伸手打开柔和的床头灯,温暖的光线瞬间驱散了角落的昏暗。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儿的手臂,声音是极力压抑后的轻柔:“期期醒了?还疼吗?”
梦期摇了摇头,头发有些乱糟糟地贴在脸颊上,她仰头看着莫梨,大眼睛里没有了睡意,却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情绪。她的小手揪着被角,扭捏着,不像平时那样醒来就扑进妈妈怀里。
莫梨看着女儿这副样子,白天那个被她强行压下的、关于贺浔身份的疑问,此刻清晰地浮现在两人之间无声的空气里。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这孩子敏感、早慧,今天贺浔那样强势的出现,那样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以及最后那通电话所揭示的背景,不可能不在她心里留下巨大的问号。
逃避没有用。有些话题,就像埋在皮肤下的刺,不挑出来,只会持续地隐隐作痛。
莫梨深吸一口气,没有绕圈子,她伸出手,轻轻将女儿颊边汗湿的碎发别到耳后,目光温柔却直接地看进女儿的眼睛里,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期期,你以前……不是一直说,想见那个人吗?”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面几个字,“现在,你还想见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梦期的小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她当然明白妈妈在问什么。那个在她生命里长久缺席、却始终像一个模糊影子般存在的称呼——“爸爸”。那个她曾经在无数个看到别的小朋友被爸爸高高举起、护在怀里的瞬间,在心里偷偷渴望过、描绘过,也委屈地质问过的角色。
回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带着陈旧却依旧尖锐的痛楚,席卷了小女孩的心。
那是幼儿园大班的毕业亲子活动日。小小的礼堂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和家长们骄傲的掌声。几乎所有的小朋友都是爸爸妈妈一起来的,他们像众星拱月般被围在中间,进行着三人四足、蒙眼找爸妈的游戏,笑声震天。
只有梦期,是莫梨一个人陪着。她穿着最漂亮的公主裙,梳着最精致的辫子,却在整个活动过程中都异常安静。她看着旁边的小胖被他爸爸扛在肩膀上,咯咯直笑;看着朵朵被她的爸爸妈妈一人牵着一边手,荡秋千一样荡来荡去……她的小手一直紧紧攥着莫梨的衣角,不吵不闹,只是那双大眼睛里的光,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回家的路上,她沉默地坐在安全座椅里,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莫梨试图跟她聊天,她也只是“嗯”、“啊”地应着。
直到回到家,莫梨帮她换下裙子,准备去放洗澡水时,梦期终于忍不住了。她站在客厅中央,仰着头,看着莫梨,眼圈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压抑了整天的委屈,像一颗小炮弹一样问了出来:
“妈妈!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为什么我没有?为什么爸爸不来找我们?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那一连串的问题,像一把把钝刀,割在莫梨的心上。她看着女儿那倔强又受伤的小脸,心疼得无以复加,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想去抱她,想用怀抱安抚她的不安。
“期期……”
然而,梦期却猛地向后一退,躲开了她的拥抱。那是梦期第一次,如此明确地拒绝她的靠近。
“你告诉我!为什么!” 梦期的小脸涨得通红,眼泪终于决堤,她对着莫梨,发出了积攒许久的、属于孩子的愤怒和质问,“是不是我不够好?所以爸爸才不要我的?”
说完,她转身就跑进了自己的卧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将莫梨和她所有未出口的解释与痛苦,都隔绝在了门外。
莫梨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指尖冰凉,心中一片苦涩的空洞。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能看到门后女儿蜷缩着哭泣的小小身影。怨吧,是该怨的。莫梨在心里对自己说。明明知道孩子总有一天会问,会委屈,会不理解,但她还是自私地、倔强地选择了独自生下她,抚养她,将贺浔彻底排除在她们的世界之外。这份源于当年伤痛和误解的决定,后果终究是要由她们母女来承受的。
她没有去敲门,也没有强行解释。那一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她失魂落魄地转身,走进了那间被她当作画室、也当作情绪避难所的小房间。
房间里堆放着一些她用布盖起来的画作,那是她作为“天才画家莫梨”时留下的、曾经千金难求的佳作。如今它们蒙着尘,静静地待在角落,像她被封存的过去。她掀开一块白布,露出下面一幅色彩浓烈、笔触大胆的画,画的是七年前,她和贺浔热恋时,她想象中的一家三口的未来——阳光,草坪,她和贺浔笑着,中间是一个看不清面容、却洋溢着幸福的小小身影。
现实与画中的憧憬形成了尖锐而残忍的对比。
莫梨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她用手死死捂住嘴,试图将那崩溃的哭声压抑在喉咙深处,但滚烫的眼泪却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她的手掌和手臂。肩膀因为极力的压抑而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小兽般无助的呜咽。
她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却忘了孩子敏感的天线。
那细微的、破碎的哭泣声,还是被担心妈妈、悄悄打开一条门缝的梦期听到了。
小女孩赤着脚,站在画室门口,看着妈妈蜷缩在角落里,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那些因为自己没有爸爸而产生的委屈和愤怒,在妈妈如此巨大的悲伤面前,瞬间显得微不足道了。巨大的恐慌和心疼攫住了她的小心脏。
“妈妈……”
梦期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像只受伤的小鸟,猛地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莫梨,小脸埋在妈妈的颈窝里,哭声里充满了懊悔和恐惧:
“妈妈!妈妈你别哭!期期错了!期期再也不问爸爸了!我不要爸爸了!我再也不要他了!我只要妈妈!我只要有妈妈就够了!”
那一刻,母女俩所有的盔甲和隔阂都在泪水与拥抱中瓦解。她们紧紧相拥,在这个堆放着过往痕迹的房间里,用自己的体温和眼泪,舔舐着彼此内心最深的伤口。从那以后,“爸爸”这个词,成了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一个被梦期亲手画上叉号、深深埋藏起来的愿望。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带回现实床头灯温暖却安静的光晕。
梦期坐在床上,小手依旧揪着被角,那双酷似贺浔的眼睛,此刻清澈地映照着莫梨的身影。时间的流逝仿佛在她眼中凝固,她看着妈妈,看着妈妈眼中那抹熟悉的、因为提及往事而泛起的微红和小心翼翼。
沉默在母女之间蔓延,但并不窒息,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交流。
过了许久,梦期才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开口,一字一顿地,重复了当年那个雨夜,她抱着妈妈哭喊时说过的话:
“我不要再见了。”
她顿了顿,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小手,紧紧抓住了莫梨的手指,仿佛要传递某种坚定的力量,眼神澄澈而肯定:
“我有你就够了。”
没有委屈,没有赌气,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历经思考后的平静和选择。
莫梨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无比欣慰的复杂情感。她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小手,将那柔软而带着体温的小拳头包裹在自己掌心,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她倾身上前,将女儿轻轻地、却用力地拥入怀中。这一次,梦期没有躲闪,而是顺从地、依赖地靠进了妈妈的怀抱,小脸贴在莫梨的胸口,听着那熟悉而令人安心的心跳声。
“妈妈也只要你。”莫梨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无比坚定,她在女儿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永远都只要你。”
窗外的夜色彻底浓重,城市灯火如同遥远的星河。在这个小小的、温暖的房间里,母女俩紧紧相拥,用彼此的存在构筑起一个看似完整、却终究缺了一角的世界。那个被梦期亲口拒绝的“角落”,此刻,正以另一种方式,在她们生活的边缘,执着地投射着无法忽视的影子。
而有些决定,一旦在孩子心中扎根,便会长成带着尖刺的藤蔓,将那个本可以靠近的身影,温柔而决绝地,推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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