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当归

　　段狱降低了呼吸的频率，调整了一个适合休息的舒服姿势。

　　真到了这个时候，他不用再想工作上乱七八糟的事，而是像这样难得地好好休息，有空去怀念从前。

　　他想起段千一二十一岁那年跟着部队去清怀缉拿走私团伙，那些人都是经验老道的毒贩。

　　可能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毒贩子在半夜闯进他们驻扎的营地，当时身在那个营地里的武警没有一人活下来。

　　段狱记得当时的绝望，并不比现在少。

　　可他没想到段千一还能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他面前。

　　那晚恰巧轮到段千一在边境执夜，当他感觉到动静的时候，营地早已血流成河，头颅遍地。

　　从那之后段千一的性格变了许多，段狱也不再让他操守这类案子。

　　他一直觉得那件事在段千一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而且他很自责。

　　可段千一永远都是浅浅的一句话“跟警察谈什么阴影。”

　　不管怎么说，段狱始终觉得自己算是一个幸运的人。

　　想起这些，一时间也不再觉得焦虑。

　　段狱抿了一下起着干皮的嘴唇，一整天没来得及好好喝上一口水，更别提吃东西，听着嘀嘀哒哒的声音，对水源的渴望就更加强烈。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像在这山洞里又过了一辈子。

　　耳边的键盘敲击声没有停止过，外面举着枪杆的人也没有丝毫松懈。

　　段狱预感着生命进了入倒计时。只是身上没有笔和本子，也来不及留下什么，就这样突然离开，甚是不甘。

　　虽然他已经六十岁了，却觉得人生明明还很长。

　　握着平板的手松了松，他骤然醒悟，眼下还是一片荒凉。

　　身边人的脸被屏幕发出的红光照得可怕，反射在瞳孔中又增加了一层明度。

　　警报开始启动两声一组的“滴滴”声响，由远及近，尽管声音很小，段狱还是觉得那是串魔音。

　　他胆怯地回头看向老贼，男孩已然疯癫，伴随着逐渐清晰的声音，电脑上的字符流水般闪过，他必须在每行比蚂蚁还小的数字下画出与之相匹配的符号。

　　山洞里的气温越来越低，老贼的汗却从额头一滴滴落在地面上。

　　段狱想替他擦一擦，可到此也记得他的话，只能保持先前的状态。

　　计算着时间也快到了，从刚开始发现炸弹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两个小时，看老贼的样子，大概连他也无能为力。

　　段狱将目光落在手中的平板上，到这时也没什么要说的，只希望苏咎安能暂替他的位置，继续把任务执行下去。

　　老贼并没有要结束的苗头，那孩子仍然没有放弃。

　　大概是太辛苦，手上忙活着，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段狱有些不忍，他不该把这么年轻的人带来，现在可能到死都没办法再和他说上一句话。

　　他是个千古罪人。

　　缓缓呼出一口气，看到电脑上原本绿色的安全指示器已经变成了红色，格数由多变少，如耗尽了肺部的氧气般逐渐窒息。

　　男孩的工作量好像能将它恢复一些，却无论怎样也没办法赶上它本身消耗的速度。

　　段狱好想拍拍他的后背让他放松一点。

　　指示器的红色格数从一分钟消失一格变成了二十秒就会有所损耗，老贼没有注意到，段狱一直注视着屏幕，而他唯一能看懂的就是令人心梗的倒计时。

　　安全格数已经剩余不足三十个，并且几乎变成一秒钟就会有一个消失。

　　段狱倚靠着墙，马上，马上他们就会和这个岛一起灰飞烟灭。

　　他听着耳边人急促的呼吸，却不知道该怎样平复他现在的恐惧。只能顺着骑的那匹马一同奔向悬崖。

　　警报声突然减缓，红色格子的数量只剩下零星几个，像是来自地狱声乐的前奏。

　　五个，四个，三个……

　　段狱闭上眼睛，在过度疲惫的打磨下突然全身松懈，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好了……没事了……”

　　没有爆炸，也没有枪弹。

　　打开封闭的五官，段狱听见老贼在一旁无力地自言自语道。

　　周身安静下来，警报声渐渐恢复到之前的频率，然后消失掉。

　　老贼的双手停在身侧，身体突然放空，后脑勺对着风口，被吹得轻轻摇晃。明明是他做到了，却像被击败的残兵般落魄。

　　段狱原本要把信息发送给苏咎安，可听了老贼的话他也不知该怎么做了。

　　这话意味着什么，现在能不能和他说话，段狱不敢想也不敢问，只默默看着他汗流浃背的样子，看着屏幕上逐渐加升的格子又变成了绿色。

　　“暂时没事了，爆破时长被顺延了八个小时，应该够我们走出去了。”

　　简单的一句话彻底把段狱敲醒，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又是从悬崖边捡回来一条命。

　　老贼没说多余的话，也没准备宣告自己的功劳。

　　二人的衣物被露水和汗水沓湿，甚至遗留在发间，映照着两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心里却五味陈杂。

　　“老贼。”

　　“我有点累，让我休息一会儿可以吧。”

　　老贼半个身子滑落在地面上，紧紧闭上了眼。

　　“好，你睡吧。”

　　段狱把电脑合上放在他身边，老贼就以一个看上去很累的姿势，没过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外面的景象依旧没变，谁也不清楚这两个小时内他们经历了什么激烈的争斗。段狱用手用力抹了一下脸，眼睛睁得老大，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老贼醒的时候身上多了两件外套，身旁没有别人。

　　他顺着光源看去，在靠近洞口的地方不知被谁摆放了两盏夜灯，映照着洞外游离的人影。

　　突然头痛欲裂，他狠狠拍着脑袋，歇了许久才晕晕乎乎地缓过来。这一天像场夸张的梦一样，他没什么勇气去回想。

　　外面有些嘈杂，老贼听到了较为熟悉的声音。他等了好久，直到确认那个正在指挥的高大身影是苏咎安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走出来。

　　已经夜深了，河畔的风已墨色树影为弦庄严吹奏，远处的红灯已经灭掉。

　　他终于瞧见这山底是什么景象，距离这些石洞不远的地方，人群聚集在一起，每两个人抬着一具尸体，并排且摆放得整齐。

　　苏咎安在一旁专心清点，许久才看见亮处观望的身影。

　　“苏警官。”

　　“老贼，你醒了。”

　　他跨过石群的阻碍走到老贼身边，表情看不太清楚，但说话的时候显然比之前轻松许多。

　　老贼披着衣服，手脚还是冰凉。

　　他扫了一眼周围，被毁坏的枪械堆在一起，被风带来一阵阵血腥的气味。好在那颜色融于夜晚，也或许鞋底已经占满了鲜红色的泥泞。

　　“你要是感觉在这里不舒服就回去吧。”苏咎安戴回那双白色手套。

　　“没事，段狱呢。”老贼似乎已经习惯这样的状态。

　　“首长在河边站着，我们死了个兄弟，他挺难过的。”苏咎安的面色很沉重，可随即眼球转了转，“小兄弟，可以啊，听说你帮我们解决了个大麻烦。”

　　老贼没回应他，转头就朝河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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