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渡经

　　天光未亮，晨雾如纱。

　　谢临睁开眼时，枕边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他侧过头，看见沈昭已经起身，正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弥漫的浓雾。

　　“这雾来得蹊跷。”沈昭的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秋日少有这般浓雾。”

　　谢临坐起身，发现腿伤处的疼痛竟减轻了许多。他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脚踝，确实比前两日灵活不少。

　　“要启程了？”他问。

　　沈昭转身，晨光透过雾气照在他脸上，神色有些模糊：“等雾散些。”

　　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是老妇人在厨房忙碌的声音。小莲的脚步声轻快地穿过院子，似乎在帮着准备早饭。

　　萧澈和柳知微的房门也开了。柳知微披着件厚外套，脸色在晨雾中显得更加苍白，萧澈跟在他身后，手中拿着件披风。

　　“这雾气不寻常。”萧澈的声音冷冽，目光扫过整个院落，“太安静了。”

　　确实，整个村庄静得出奇，连平日里清晨该有的鸡鸣犬吠都听不见。只有小莲偶尔的说话声，和老妇人窸窸窣窣的动静。

　　早饭时，小莲格外安静，低着头小口喝着粥。老妇人时不时看向门外弥漫的浓雾，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忧虑。

　　“老人家，这雾何时能散？”沈昭状似随意地问。

　　老妇人摇摇头：“说不准。往年这时候从没有过这样大的雾。”

　　柳知微轻轻放下碗筷，看向窗外：“雾大难行，不如再歇半日。”

　　萧澈皱眉，但见柳知微神色倦怠，终究没有反对。

　　饭后，小莲悄悄拉住沈昭的衣袖：“沈哥哥，我带你去个地方好不好？”

　　沈昭看向谢临，见他微微颔首，便笑着应下：“好啊。”

　　小莲带着他们穿过浓雾，来到村后一处荒废的院落。院墙已经坍塌大半，院中的老树枯死了，枝干在雾中如同鬼爪。

　　“这里以前住着个老爷爷。”小莲的声音在雾中显得有些飘忽，“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望着村口。”

　　谢临注意到院角有一架破旧的纺车，上面落满了灰尘。

　　“他在等谁？”沈昭问。

　　小莲摇摇头：“不知道。村里人说，他在等他的孙女。可是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见过那个孙女回来。”

　　雾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叹息，像是风吹过枯枝的声音。谢临警觉地回头，却只看见茫茫白雾。

　　“后来呢？”沈昭轻声问。

　　“后来...”小莲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一天，老爷爷就不见了。村里人说，他终于等不下去了，出去找他的孙女了。”

　　院中那棵枯树在雾中轻轻摇晃，像是有人在树下驻足。

　　沈昭忽然弯腰，从枯树下的泥土里捡起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已经褪色的红头绳，上面系着个小小的铃铛。

　　小莲看见那头绳，眼睛突然睁大了。

　　“这个铃铛...”她喃喃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雾更浓了。

　　铃铛在沈昭掌心发出细微的声响，声音在浓雾中显得格外清晰。

　　小莲盯着那个铃铛，眼神渐渐迷茫：“我想起来了...这是爷爷给我的...”

　　谢临注意到她的用词——“爷爷”，而不是“老爷爷”。

　　沈昭将铃铛递给她：“你认得？”

　　小莲接过铃铛，手指微微发抖：“爷爷说，这个铃铛能保佑我平安，可是后来...后来我把它弄丢了。”

　　雾中忽然传来老妇人的呼唤声，小莲像是被惊醒般，将铃铛塞回沈昭手中，转身跑进了浓雾里。

　　沈昭看着手中的铃铛，眼神深邃。

　　“她刚才说爷爷。”谢临低声道。

　　沈昭将铃铛收进袖中：“先回去。”

　　回到住处时，雾稍微散了些，能隐约看见远处的山峦。萧澈和柳知微站在院中，似乎在商量什么。

　　“这雾一时半会儿散不尽。”柳知微轻声道，“不如就在村里再住一日。”

　　萧澈看向沈昭：“你们刚才去了哪里？”

　　“村后有个废弃的院子。”沈昭答道，“小莲说那里曾经住着个等孙女回来的老人。”

　　柳知微轻轻咳嗽起来，萧澈立即将披风给他拢紧。

　　“我去煎药。”谢临说着，转身进了厨房。

　　老妇人正在厨房里准备午饭，见谢临进来，勉强笑了笑：“客人稍等，饭马上就好。”

　　谢临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像是刚哭过。

　　“老人家可是有什么心事？”他一边取出药罐，一边状似随意地问。

　　老妇人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长叹一声：“想起了一些旧事。”

　　灶台里的火光映着她的脸，皱纹在明暗交错间显得更深了。

　　“我和老头子原本有个孙女...”她缓缓开口，“那年灾荒，儿子媳妇带着孙女出去逃难，说等安定下来就接我们过去...”

　　药罐里的水开始沸腾，药香渐渐弥漫开来。

　　“后来呢？”谢临轻声问。

　　“后来...”老妇人的声音哽咽了，“就再也没有消息了。老头子天天去村口等，等到眼睛都瞎了，也没等到他们回来...”

　　窗外，雾气又开始聚拢，天色暗了下来。

　　“前年冬天，老头子终于等不下去了...”老妇人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他说要出去找他们，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谢临沉默地煎着药，药香在厨房里弥漫，却盖不住那悲伤的气息。

　　这时，小莲从外面跑进来，脸上带着惊慌：“奶奶，村口...村口有个老爷爷...”

　　老妇人手中的勺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村口的雾气最浓。

　　一个佝偻的身影站在雾中，拄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正茫然地望着村外的方向。那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双眼浑浊无神，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

　　老妇人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却在距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声音颤抖：“老头子...是你吗？”

　　老人缓缓转过身，无神的眼睛望向声音来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小莲躲在沈昭身后，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萧澈和柳知微也闻声赶来。柳知微看着那个老人，眉头微蹙：“他的眼睛...”

　　“是哭瞎的。”老妇人哽咽道，“等了这么多年，眼泪都流干了...”

　　沈昭忽然从袖中取出那个系着铃铛的红头绳，轻轻一晃。

　　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

　　老人的身体猛地一震，无神的眼睛突然睁大，向着铃铛的方向伸出手：“铃铛...小莲的铃铛...”

　　小莲突然从沈昭身后冲出来，扑向老人：“爷爷！”

　　然而下一刻，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小莲的身体直接穿过了老人，踉跄着摔倒在地。

　　雾，在这一刻突然开始消散。

　　阳光穿透雾气，照亮了村口的一切。众人这才看清，那个老人的身影在阳光下渐渐变得透明。

　　“这是...”谢临瞳孔微缩。

　　老妇人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老头子...你终于...终于回来了...”

　　老人的身影越来越淡，他转向小莲的方向，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叹息，消失在阳光里。

　　小莲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老人消失的地方，眼泪无声地滑落。

　　“爷爷他...”她喃喃道，“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沈昭弯腰捡起那个红头绳铃铛——方才老人站立的地方，现在只留下这个铃铛，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雾散尽了，村庄露出了本来的面貌——破败的房屋，荒芜的田地，枯死的树木。哪里还有什么炊烟袅袅，哪里还有什么鸡犬相闻。

　　老妇人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

　　“我们...我们都走了太久...”她看着小莲，眼中满是不舍，“小莲，该放下了...”

　　小莲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渐渐消失的老妇人，终于明白了一切。

　　“奶奶...”她轻声唤道，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当最后一丝雾气散尽，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小莲站起身，擦干眼泪，看向沈昭和谢临。

　　“谢谢你们。”她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让我终于...等到了想等的人。”

　　她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在完全消失前，她将一个小小的布包塞进沈昭手中。

　　“这个...送给你们。”

　　当小莲的身影完全消失，沈昭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已经发硬的麦芽糖，和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谢谢哥哥们陪我玩。

　　远处，真正的山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这个困住了无数执念的幻境，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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