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给回忆

　　一家人吃饭、出去玩，样样都跟以前一样。要是没发生那些糟心事，江烁本该像从前那样，笑得没心没肺，话多到停不下来。
　　可现在到底不一样了。就算场面热热闹闹的，他心里总觉得闷得慌。虽说事情看着算定了局，结果也不算太坏，可那道裂痕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怎么也抹不掉。
　　送江远山去高铁站那天，江远山像往常一样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腹带着点粗糙的暖意：“你是我的儿子，这点错不了。”顿了顿，又说，“或许，你也该想想组建自己的小家庭了。当然，不想也没关系，选你想要的就好。”
　　江烁耳根有点热，总觉得这话像催婚，嘟囔道：“我才大二呢。”
　　“早想早好。”父亲的语气里带着点笑意。
　　“知道了。”他含糊应着。其实心里藏着叶寒的影子，只是眼下这光景，他没把握说出口，更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接受。
　　“有什么想不通的，随时找我。”江远山的声音沉了沉，目光扫过旁边的苏婉清，“有些担子，本来就不该让你扛。”
　　“嗯。”江烁点点头，忽然觉得鼻子发酸。从小到大，父亲永远像座沉稳的山，好像不管什么事，到他这儿总能理出个头绪，要么给出答案，要么带着他慢慢找办法。
　　“爸，注意身体，别太累。”
　　“知道了。”江远山挥挥手，“再见。”
　　“再见。”
　　送江远山走进安检口，江烁转过身，看见苏婉清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一路上谁都没说话，空气里的沉默比高铁站的广播还让人难受。他只想赶紧回学校，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叶寒了，连信息都发得断断续续的。
　　“阿烁。”苏婉清先开了口。
　　他停下脚步，没回头，只是侧过脸等着她的往下说。
　　“对不起。”这三个字说得很轻，尾音微微发颤。
　　江烁低着头，过了好半天才轻轻“嗯”了一声。他不是敷衍，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刻他突然懂了叶寒。
　　叶寒总爱回应“嗯”，不是冷漠，是实在没经验应付这种场面，有些话想说又说不出口，最后就只剩沉默了。
　　苏婉清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眼眶慢慢红了。她张了张嘴，想说“妈妈以后再也不会了”，想说“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爸”，可所有话都堵在喉咙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怎么也说不出来。她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道歉就像用橡皮擦擦写满字的纸，再用力也会留下印子。
　　江烁终于回头，目光在她脸上飞快扫了一眼，又赶紧移开，看向远处滚动的电子屏，上面正显示着开往各地的列车班次。“我回学校了。”
　　“……好。”苏婉清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路上小心。”
　　“嗯。”江烁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出口走。脚步不算快，却一步都没停，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推着他，又好像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他心里清楚，等着他的是叶寒。
　　对叶寒的想念突然变得特别强烈，就像被闸门拦住的洪水，一旦冲开就再也收不住。他想立刻见到叶寒，想看看他是不是又坐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阳光是不是正照在他摊开的笔记本上；想碰碰他温热的手，上次在走廊擦肩而过时，指尖碰到的那点温度，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要是可以的话，想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安安稳稳抱一会儿，闻闻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味，什么都不说，就那么靠着，好像这样就能把这几天攒下的闷和慌全都卸下来。
　　苏婉清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高铁站的风带着空调的凉气，吹得人浑身发冷。
　　江烁走出高铁站，阳光落在脸上，他眯了眯眼，摸出手机给叶寒发消息。打字时错了好几个字，改了半天才发出去：“我要回学校了，你在哪儿？”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似的在胸口咚咚响。
　　图书馆走廊的尽头，叶寒正站在窗边，和一个身形清瘦的男生说话。那男生低着头，正是上次从酒店浴室里走出来的那个人。
　　“叶子。”男生抬起头，目光落在叶寒脸上，带着点第一次见面时的害羞，“抱歉打扰你，我就是想当面说声谢谢。他们不肯给我你的私人信息，我翻了志愿者公示名单，看到‘叶寒’两个字，就知道肯定是你。”
　　他笑了笑，语气里带着点坦诚的释然：“现在回头想，还是会后怕。说实话，我还没完全好，偶尔还是会钻牛角尖。”话锋一转，他眼里透出点鲜活的光，“但我在试着好好活着。找了份社区图书馆的兼职，每天整理旧书，晒着太阳翻那些泛黄的纸页，心里挺踏实的。也在按时看医生，上周医生说我状态比上次好很多。”
　　“我会向前看的。一定会。”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却又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用力。分不清是说给叶寒听，还是说给自己那颗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地的心。
　　叶寒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没立刻接话，只是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嗯，我听见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掠过的风：“图书馆隔壁新开了家面包店，听说刚出炉的牛角包很好吃。下次路过可以试试，算给往前走的自己加把劲。”
　　没说“我相信你”，也没提“别放弃”，就只是说这么一句轻飘飘的期许。男生愣了一下，突然低下头，肩膀轻轻抖了抖，再抬头时，眼眶红了，却咧开个有点傻气的笑：“好啊。”
　　叶寒骨子里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悲观。即便方才那男生说得恳切，字字句句都透着要好好活下去的决心，他心里却仍像压着块沉甸甸的石头。未来有太多不确定了，而其中最大的可能，或许仍是在某天溺入水中。
　　而自己这个连他名字都不知道的旁观者，除了在旁边急得喊，眼睁睁看着他陷进去，什么也做不了。
　　叶寒盯着手里那支四色编织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传来带点喘气的声音，才回过神。
　　“怎么在这儿？”
　　是江烁。
　　叶寒转头时，正对上他带着点着急的目光。江烁见他不说话，视线自然落到了他手里的花上，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别人送的谢礼。”叶寒言简意赅。
　　“嗯？”江烁没反应过来。
　　“就是上次从酒店浴室里出来的那个求助者。”叶寒解释了一句，反问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没回我信息。”江烁的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委屈。
　　“我没看手机。”叶寒顿了顿，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说话的时候，一阵清清爽爽的橘子香味从江烁身上飘过来，还混着点阳光晒过的味道。
　　“没啊，”江烁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刚好挡住微微发烫的脸颊，“就……就是来看看你。”
　　叶寒的耳根倏地泛起一层薄红，只低低应了声：“哦。”
　　走廊里安静了几秒，江烁没再说话。叶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问：“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人不在座位上，东西还在，就想着到走廊这边找找，没想到真的看到你了。”江烁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嗯。”叶寒应了一声，状似随口提起：“你爸回单位上班了？”
　　“对，刚送上高铁。”江烁的声音低了些。
　　叶寒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试探着问：“不开心？”
　　江烁沉默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
　　叶寒猜他是舍不得父亲离开，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想了想，才斟酌着开口：“一起去走走？”
　　江烁：“好。”
　　叶寒陪着江烁慢慢逛，从图书馆后面的银杏大道走到操场，又绕着明川湖转了半圈，直到天上那片漂亮的火烧云一点点暗下去，才一起去食堂吃晚饭。
　　饭桌上，江烁没像平时那样说个不停。叶寒也没多问，就安安静静陪着他。他心里隐约觉得，江烁的不高兴恐怕不只是舍不得父亲，更像是过年时留下的那些问题还没彻底解决。
　　走到宿舍楼下时，叶寒忽然停下脚步，把攥了一路的编织花挂件递过去。
　　江烁愣了愣，捏住那朵还带着点毛边的小花，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挺好看的。”
　　叶寒“嗯”了一声，只说：“再见。”
　　此刻的江烁还读不懂这朵花的深意，只当是叶寒随手递来的小玩意，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书包侧袋。
　　直到很久后的某一天。也许是他终于把那些缠在一起的秘密理清楚了，也许是某个和叶寒一起看夕阳的傍晚。当他再次翻出这朵已经褪色的编织花，指尖摸着被摸得发毛的花瓣边，才突然明白了。
　　叶寒递过来的哪里只是别人送的谢礼啊。那四种颜色缠在一起的纹路里，藏着的是那个曾经困在浴室里的人“要好好活着”的承诺，更是叶寒自己没说出口的、想要“重新开始”的心愿。而把这份心愿交到他手里的那一刻，早就悄悄藏了更深的意思：想和你一起，慢慢走向亮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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