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时逢你

　　席子温心中一动，他知道事情推到这里就很明显了，是钟宛要蒋举安带回苏施雯的尸体，以备不时之需，恐怕苏夫人现在就躺在那个地窖里。等到蒋举安死后或者黄洋想要陷害她时，这些尸体想要栽赃给谁都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不能告诉他们，楚珏的计划才进行到一半，正是关键时刻。
　　皇甫胜虽没有回答，但也默认了。他看向席子温，又看向一旁帮席子温包扎的风晔，“蒋家已经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任何痕迹。那些人不在蒋家。”
　　何昇昌转了转眼珠之后突然问起，“蒋宅之后作何处理？”
　　“充公抄净变卖，黄宅也会如此。”
　　“……黄洋啊……”
　　皇甫胜皱眉，“你怀疑他？他的府邸在开封，皇城下那便更不可能。”
　　何昇昌抱着胳膊，手指一下一下轻点着，“他的老宅呢？”
　　皇甫胜微愣，“……西京？！”他突然想起去西京调查中毒案时钟宛的死，她真的是碰巧选在那个时候吗？但如今无论钟宛还是黄洋都已经是死人了，又怎么让他们张开嘴呢？
　　“黄宅……是都察院负责？”
　　皇甫胜点点头。
　　何昇昌放下手，“……知道了。我还有事要去办，你呢？”
　　“蒋宅东西繁多，抄录应该还有些时日。这一阵子我会在江陵。”
　　“那我走了。”何昇昌转身就走，皇甫胜想要拉住他，“等一下，我还有事要同你讲。”
　　何昇昌有些不耐，“你还要在这个破院子待多久？”
　　席子温睁开一只眼，“大人不必在意鄙人，请自便吧。”
　　“道长在江陵多有不便，可去知府寻我。”
　　“好，麻烦大人了。”
　　皇甫胜告别后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席子温睁开眼，风晔不安地问道，“师兄，那她怎么办？”
　　招魂时几人被大风吸引了注意，直到刚刚两人才看到还有个影子蹲在角落里。
　　她走过来跪在席子温面前，声音幽幽但却十分清晰，倘若她方才开口，恐怕那两人也能听得见，“多谢公子了却家兄夙愿。”
　　“不必言谢。那姑娘为何还不投胎？”
　　“实不相瞒，小女子的愿望已经实现，只是家兄迟迟未能得以离开，只是想陪着他罢了。”明明只是虚影，小姑娘却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再一次重重地磕下头，“公子恩德，小女子无以为报。”
　　席子温俯下身，柔声道，“我并非你的恩人，也绝不是谁的救赎，我只是一条恶鬼罢了。”
　　恢复完席子温再次睁开眼，年轻女人的魂魄早已消散，而风晔也倚在一旁睡了过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风晔，“走吧，辛苦你陪我跑一趟了。”
　　风晔一个激灵坐起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啊，师兄？”
　　“才申时，陪我去接孩子吧。”
　　“呃，好……孩子？！！”
　　“哥哥，今天姐姐说我踢腿踢得好呢。”吴若兰一手牵着席子温一手抓着糖葫芦。
　　“是吗？”
　　风晔站在一旁满脸疑惑，“她就是你之前要送到山上的小姑娘？”
　　席子温点头，吴若兰看向风晔，“哥哥，他是谁啊？”
　　“他是哥哥的师弟，你也要叫哥哥。”
　　“新哥哥好——”
　　“我和师姐回去的晚，还没碰到你就走了。你是不喜欢青城山吗？”
　　“不是。”吴若兰捏紧了席子温的手，“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风晔被逗笑了，揉了一把吴若兰的头发，“哈哈哈，那感情好，以后就跟着哥哥吧，你可要盯紧点别让他跑了。”
　　“嗯！”
　　风晔跟着席子温进了院子，“嚯，师兄，你还买上房子了，你真打算在这里久居吗？”话是这么说，风晔已经开始盘算开封到蜀州要飞多久了。
　　“不是，借住。”
　　“这里是何哥哥的房子。”吴若兰咽下最后一口，餍足地舔着嘴唇。
　　“好啊师兄，你来开封这一阵子认识这么多人？一会儿姓楚一会儿姓何的。”
　　其实都是一个人。
　　“我看只有两间房，你们三个人怎么睡？”
　　席子温在一旁打水，吴若兰挺直了腰杆率先替席子温回答，“我自己一间，两个哥哥一间。”
　　“你们俩大男人能躺的下？”
　　“还行，床比较大。”席子温打好水，准备拎去厨房烧开。
　　“不过哥哥房间里面有小虫子咬他，早上起来哥哥脖子上总是红……”没等吴若兰说完，席子温扔下水壶冲上来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姑奶奶，你可别说了。”
　　吴若兰和风晔均是不解，“师兄，咋了？开封现在这么暖和吗？”
　　“呵呵，”席子温尴尬地笑道，“没，不知道什么咬的，应该是老鼠吧。”
　　“哦，那倒是没错，越冬的老鼠急了真咬人呐，你们可要小心点。”
　　“哈哈，那当然那当然。对了，风晔，”席子温突然话锋一转，“你师姐是不是要闭关了？”
　　“好像快了，这个月底吧。”
　　“好，你盯着其他人点。有什么事都不要打扰她，她现在很关键。”
　　“师兄，你突然说这个干嘛？”风晔十分不解。
　　“没事，你师姐她闭关总不专心，你帮帮她。”
　　“哦，好。”
　　晚些时候送走了风晔，席子温坐在浴桶里发呆，小臂上的伤还没有愈合，碰了水总会痛。以往只需要半天就能恢复了，如今恢复速度却已经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疼吗？倒也不是很疼，怎么会比亲自割的时候痛。招魂其实并不难，只是想要成功就要舍得血，一桶血能，一滴血也能。他舍得用血，魂便总能应召。每一个刀口都是一次招魂，他低下头静静地数着。
　　最浅的第一道和覆盖在上面的第二道，是他十岁那年冬雪如今年一般下的奇大，山下卖瓜大婶的女儿小翠没有活过去，他就趁着一次下山采买带了一柄银剑找到大婶，说愿意为她女儿招魂。他当时没下得去手，只划破了一层皮肉，小翠也当然没有应召。大婶只说她失去女儿已经很伤感了，不要让他为了小翠而伤害自己。那时候的席子温并不能对小翠感同身受，他以为小翠定是不甘心的，也是因为他不舍得放血才会如此。他狠下心咬了咬牙在还未愈合的刀口上又狠狠划开，新鲜的血瞬间喷涌而出，直接把一旁的大婶吓得差点晕了过去，最后他是被师父接回去的。回去后他就被痛骂了一顿，师父说不是所有人死后魂魄都会留在世间，没有欲望就会散去，重新投胎，就算你把胳膊砍断也不会招到魂。那时席子温站在屋外罚站，胳膊上的疼痛一点点传来，但他心里却是满足的。那就好。
　　第三道是他跟随师父出山，去恭州看望师祖刚刚仙逝的杨宗主。当时杨睿本来是闭门不出的，听说了孟樊和他的大弟子前来便出门迎接，孟樊提出可以帮她招魂，被杨睿婉拒了。“家师已逝，凡尘种种便不想再叨扰他了。”下山时二人被一个杨氏弟子拦住，那人求着他们为他山下的娘亲招魂，孟樊把这件事交给席子温去做了。他效仿之前那般划开一道深深的口子，不出意外地这次他成功了。那次以后他开始小有名气，偶有上山求师父下山的，听说是他的大弟子便也欣然同意。
　　中间还有排列十分混乱的刀口，那是十几年前，他和风晔前去扬州除祟，在外祖母府里划的，割到后面他已经意识有些不清醒了，他只记得自己无论划了多少道，出了多少血都看不到一点影子。那种绝望，如今回味依旧让人心惊。
　　后来几年他和师父一样很少出山了，闭关那五年更是鲜少过问山下的事。再上面那两道口子倒是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这个新口子下面的那个是在苏宅划的，苏夫人的脸他还清楚记得，她的眼底是无尽的悲怆和凄凉，甚至看不到愤恨在里面。
　　若我死了，会有人为我招魂吗？我死了，谁还会惦念我？师父、澄心、风晔、世铭、茗芮……还有楚珏。
　　滴答、滴答。
　　“呼……”席子温擦干脸，他抬起头喃喃道，“我果然还是太自私了吗……”
　　席子温养了几天伤，那夜扫院子时楚珏回来了。
　　他有些狼狈，脸上和衣服上沾了不少灰和干草。席子温有些震惊，“你这是从哪儿回来的？”
　　听到席子温这么说，楚珏瞬间委屈起来，“你的夫君被狗撵了，快来安慰我一下。”他作势就要抱过来，席子温却后退了半步。
　　楚珏顿时有些吃味，“你后退半步的样子是认真的吗？”
　　席子温试图劝说他，“你先去清理一下……”
　　“不要。”楚珏一下子就抱住了准备跑开的席子温，身上的灰和干草也蹭了他一身，“好了，现在你也要洗澡了。”
　　席子温抱着楚珏的胳膊无奈道，“知道了，罚你去烧水。小点声，若兰已经睡下了。”
　　砰！
　　席子温被一声巨响吓醒，他猛地坐起，看见楚珏正摔在地上揉着屁股，“嘶……”他扭过头去看席子温，“哈哈哈哈，昨晚洒出来的水忘记拖了，结冰了。”
　　席子温低头看去，地上是一层冰，“你不是说昨夜会拖的吗？”
　　“呃哈哈，我应该是忘了。”对上席子温刀削般的眼神，楚珏立刻爬起来，“我，我这就去！”
　　因着楚珏偏要和席子温一起洗，他手脚又不干净，昨夜没几下那个浴桶就碎了。今天他就被席子温拎着出来买新的浴桶。
　　“不如干脆买个大点的？”
　　“不必了，我不会再和你一起洗了。”
　　“那不如我回头找个人挖个浴池出来？”
　　席子温剜了他一眼，“你收拾？”他别过头，“更何况以后也不会住在这里了。”
　　楚珏摸了摸下巴，“……说的也是，弄那么好还便宜了阿淮那小子。”
　　席子温心中一动，“阿清怎么样了？”
　　“没事，已经找到了，现在人在应天，有阿渊照顾他，过两天就好了没有之前那次伤得厉害。”
　　“到底怎么了，被人追杀了？”
　　“嗯，不过那人被抓到的时候自尽了，不清楚是谁的人。”
　　“没有头绪？”
　　“不好说，宫里认得阿清的人也有不少，想对我下手的更是数不清。谁都不一定。”楚珏叹了口气，“没办法，我已经尽力了，毕竟坐在那个位置上有人眼红也是无法避免的事。”
　　席子温甩了甩头，又想起进宫那次太医院遇到的事，“你的头怎么回事？”
　　“头？”
　　“头疾。”
　　“啊，那个啊，你听谁说的？”
　　“先回答我。”
　　楚珏被席子温看得有些心虚，“嗯，八年前从山上摔下去之后就有这个毛病了。不打紧，一年也犯不了几次病，吃点药就好了。”其实不然，这是楚珏从小的毛病，是被他爸偶然一次打出来的，他已经不记得那是几岁的事情了。本来经常头疼的，但来这边吃了些补药后竟然不那么频繁了。
　　“真的。”楚珏眨巴着眼睛，席子温相信他就没有再提，只是之后相处时总小心着他的脑袋。
　　端上最后一道菜后，楚珏坐下来，“昨日朝上永康王公开提出要弹劾梁鸿棠的事，赞同他的人不少，父皇气得摔碎了扳指。”
　　“就因为梁鸿棠？”
　　“不，他们在楚璃殿里搜出了北辽公主的虎符。那是通敌的铁证。”
　　“陛下，臣以为当前铁证如山，应当即刻将梁鸿棠押入大牢听后发问。至于二皇子……”
　　“楚运辉，你放屁！”
　　啪——
　　碎玉飞溅，登时划破了楚运辉和楚璃的脸。楚世威紧攥着龙椅扶手，手上青筋暴起，“何丞相，你怎么看？”
　　何罡向前一步，“陛下，臣认为不如给梁将军一个机会，倘若将军能拿出十成十的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又或是指出此事可疑之处。从长计议也未尝不可。”
　　楚世威拍了一下扶手，“那朕便听一次何丞相的话。梁鸿棠，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陛下！”梁鸿棠匍匐在地，“那虎符是当初黄洋赠予臣的。他说凉州一战持此虎符王府铁卫定能助我一臂之力，臣当时猪油蒙了心才受了他的恩惠。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啊陛下！”
　　楚运辉冷笑道，“呵，如今黄洋已死，你说什么都死无对证，不如拿出些证据来证明这通敌的虎符是他给你的。”
　　说到通敌二字，底下又议论纷纷。
　　“父皇！”楚璃再次开口，“楚运辉他那么说是因为黄洋死了，倘若他还活着，只要严刑拷打定能问出真相！”
　　“呵。”
　　楚世威狠狠锤了一下扶手，“够了！尽说些无用之话。你让开，梁鸿棠——”
　　梁鸿棠抬起头，楚世威怒视着他，“朕谅你战功赫赫又是一品大将军，最后给你一次辩驳的机会，这虎符到底是怎么来的？！”
　　“陛下，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啊陛下。”他突然想到什么，指着楚运辉，“陛下，是他们，是他们设计害臣啊，黄洋定是他逼死的！只要黄洋开不了口，就没人能定他的罪！”
　　四周又开始窃窃私语，但涉及到肱骨大臣的死，楚世威似乎被说动了，他好奇地看向楚运辉。
　　“陛下，依臣看，梁将军怕是走投无路了才会说出这样的话。黄尚书虽说与臣素日交好，但也不代表他做什么臣都知道。逼死他对臣有何益处，倘若他还活着总会好于死了吧？”他又看向跪在地上的梁鸿棠，“梁将军，早日认罪还能保得全家安宁。你如今死不认罪，岂不是害得全家与你一同陪葬？”
　　“黄洋死就死了，为何要写那封遗书？你如何证明黄洋的那封遗书不是你所逼？”楚璃指着楚运辉破口大骂。
　　楚运辉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回道，“那二皇子又如何证明那封遗书是臣逼着黄尚书写出来的呢？”
　　两人又吵了起来，楚世威刚想发作，楚瑜却站了出来。
　　“陛下，可否听儿臣一言。”
　　楚瑜最近话比以前多了一些，楚世威本来就很欣慰，如今他愿意在朝廷上说话，他当然愿意听。
　　“你说。”
　　“说起来也巧，儿臣的手下前一阵子在凉州抓到一位形迹可疑的人，仔细一看是北辽的逃兵。既然是兵营里的人他定认得这虎符，届时把这虎符拿给他一看便知真假。”楚瑜轻笑，转头看向楚璃和梁鸿棠二人，楚世威不作声，楚瑜便向堂下拍了拍手，“既然如此，就把人带上来吧。”
　　很快便有两个卫兵押着一个蛮子模样的人走上前来。
　　“不过儿臣也不懂他说的什么，不如请译官方大人来帮个忙。”
　　楚世威松开手靠在椅背上，沉声道，“传。”
　　“传方闵——”
　　“微臣方敏，叩见陛下。”
　　“把那东西拿过来，问他认不认识。”
　　但答案显而易见，那人见到虎符眼睛都瞪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围人。
　　“陛下，蛮子说，这东西为何会在我们手上？”
　　“这是谁的东西？”
　　“是辽王嫡小公主阿云娜的信物。能召亲卫铁骑。”
　　大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咔。
　　楚世威掰碎了扶手上的龙头，牙几乎要咬碎。
　　楚祺佑开口，“请皇兄早下定夺！”
　　楚祺佑一说话，身后的大臣都跪了下去，“请陛下早下定夺——”
　　楚世威的手攥得嘎吱作响。
　　“陛下！”“父皇！”
　　楚世威一挥袖一柄长剑砸在他们二人面前的地上，“梁鸿棠、梁吟和楚璃一并押入天牢！梁家人全部回京听候发落！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来日有人还想为其辩白，与他们三人并罪论处！”
　　“陛下圣明。”“陛下圣明——”
　　“不过楚璃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楚珏举起酒杯，“谁知道……说不定，他真的知情呢？”
　　“先不论他，梁家人会如何？”
　　“无论主仆，大概率男丁斩首，女眷流放。”
　　听到梁家人的结果，席子温拧紧了眉毛。
　　“怎么了？”
　　“……”席子温攥紧手，抬起眼看向楚珏，“我会去救人。”
　　楚珏端起酒壶，饶有兴致地问道，“谁，能告诉我吗？”
　　“……不可。”
　　“那如果说我也要劫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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