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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威之死(下)
将军不是一开始就成为将军的。
神威神武都是后来的故事,最早的时候,世界上有的只是两个相互依靠的孤儿。
经过军队和税官的搜刮,城镇死去了。人死了一大片,土地也抛荒不老少,只剩下茫然懵懂的孩子相依为命,靠彼此的陪伴维持母亲死去后,同样荒芜一片的心灵。
那个时候,兵马已经在大陆上奔驰了。
扬起的马蹄踩碎了很多事物,扬起的尘土却创造出别样的生存空间。像这样兵荒马乱的时期,武家就会在兵马撤去的城池中搜检合格的苗子捡回去培养。
像这样被捡回去的孩子不要太多。武家自然不是白做慈善,她们养着这些孩子,教她们武艺,长大后卖给高门做侍卫,或者放出去当江湖客,自己充当掮客。
如果命运不曾出现意外,那么她们或许会成为前者,为氏族牵马护卫。或许会成为后者,在地下世界迎来送往,卖凶寻宝、探秘缉查无所不为。
但命运总会突发奇想。
武家养人也不是随便养的,那种看着难养活的她们是不会耗费资源去“救助”的。当时的许巢蓝就是这样不会被救助的孩子,她怎么瞧都熬不过那个冬天。
但被选中的孩子死死拖着武家的负责人,一口咬定如果不把她一起带走,那自己是不会跟着走的。
这是非常愚蠢的做法。武家并不缺她这一个人,再往前走几里,又是一群等着被垂青的孩童。倘若齐桧璃运气再坏一点,那她们就会一起被丢在原地,等这个冬天过去后,世界上只多了两具冻僵的尸体。
而开春会融化她们身上的雪,仿佛冬日的尸骸紧紧相拥着取到了迟来的暖意。
但命运尚且期待着她们。
斥骂责打都不起效,负责人动了恻隐之心,将两个孩子一并带走。
齐桧璃始终记得,她从高烧昏迷中醒来的妹妹见到她的第一眼,马上就哇哇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想抱着她,又要推开她。
她们并不是亲姐妹,她们的母亲也不是姐妹关系。战后的萧条创造了太多她们这样的孩子,缩在没了长辈的家园彼此照顾着。
齐桧璃哄了她很久,被哄好的孩子开始傻笑起来。从那以后,不论多么辛苦,她都能笑出来。
她怎么想的没人知道,反正齐桧璃笑不出来。武家日常训练繁重得吓人,她们还得干杂活。打扫卫生、喂养家畜、给师傅捶肩捶腿,什么都要干,一天到晚不得闲。
孩子总是长得很快,当两个幼童长成少年时,她们已经能去山野偷偷给自己打点野味打牙祭了。武家养的孩子不少,没法让她们顿顿吃饱。
半大孩子又一个比一个能吃,齐桧璃清楚,多吃才能长大,强壮的身体是她们最大的本钱。整个亚成年时期,她们都像饿死鬼一样漫山遍野地找吃食,好在她总能找到。这样的成长经历成就了好体格,让两人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武家很看好她们,更加尽心尽力地培养。渐渐地,两人的差距也出现了。从前更瘦弱的孩子变得更高,更强壮有力,在武艺上也更加出色,光辉耀眼到所有人都不得不暂避锋芒。
师傅的表扬,同门的艳羡,她不知不觉成了齐桧璃望尘莫及的存在。嫉妒或许是有形状的,它像藤蔓,不自觉地萌发,爬满了整颗心脏。
武家别院的角落,悄然生长的啖血藤也无声地布满了院落。
这些每年都需要门徒花大力气收拾的植物无人在意地肆意攀爬着,散落庭院的血肉正好便宜了它们。
——在又一次执行委托归来后,与一队氏族溃兵擦肩而过的齐桧璃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她浑身的血都冷了,发狂似的砍断那些要攀附上来的藤蔓。漫天的飞花迷了眼,齐桧璃看不清庭院中的情形,她不知道自己的疯狂是否到了危险的境地,不知道是不是花粉引诱她堕入藤蔓怀抱的陷阱。
破开最后一扇门,齐桧璃才终于看见身受重伤倒在地上的妹妹。
大片的血迹刺痛了齐桧璃的眼睛,藤蔓正从窗棂探入,即将圈住她的身躯。齐桧璃忙不迭地将人抱出去,一直跑到负霜鸟栖息的林中,齐桧璃才敢停下来歇息。
从那以后,她不能再当一个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开始的平凡人了。
劫掠的氏族兵可以轻易扫荡武家别院,也能轻易杀死她和妹妹。七年前和七年后,两个截然不同的季节她们都面临了分别,但齐桧璃没有允许一次成功。
她要找一条路,让她们都能活下去。
齐桧璃呕心沥血地思考着未来,而妹妹醒来后不仅没有提供更多信息,还抱着她直哭。被吵得头大的齐桧璃忍无可忍地敲了她的头:“这又是怎么了,我的小祖宗!”
妹妹也不说话,又开始抱着她笑。
齐桧璃都被磨得没脾气了。她就这么坐在聒噪的负霜鸟中间,听了一整天的鸟叫。等她走出那片林地,远方仍旧隐隐传来同样聒噪的鸟鸣,一声声啼叫振开河面的水波,江河万古长流,路旁白骨新又旧。
“那么,你能做到什么地步呢?”她这么问。
……
兵器捅穿心脏,魔血让她感受不到恐惧,甚至激发了战斗欲。它让她跃跃欲试,又昙花一现似的萎靡。在生命最后的时刻,齐桧璃原以为自己会一遍遍回想过去。可她只意外地想起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家伙,据说,那是她妹妹新招揽的下属。
宫宴上大开杀戒的她深受魔血影响,浑噩到只知杀戮,就和她麾下愚忠的士兵一样。她看向那个蓝眼睛的年轻人时并没有什么触动,她想杀了她,只是为了平息魔血沸腾的低语。
——就像她这些年来杀死的无数人。
直到那柄重剑斩断了她的武器,似乎也断开了魔血与她的连接,齐桧璃从浑噩嗜血的杂念中彻底清醒过来。
她看向那双眼睛,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负霜鸟鸣叫中的天空。
……
一旁传来通报和脚步声,许巢蓝头回没有第一时间行礼问安。她也没有让樗尤王久等,很快就单膝跪下行礼,只是神色难掩茫然。
樗尤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隐藏在冕旒后。许巢蓝抬头,沉默得让人心惊。最后,她只是一字一句地讲述了崇凌城玉佩一事。
许巢蓝:“……末将请王上,向崇凌城去信。”
樗尤王从善如流道:“孤知道了,准奏。”
她还向王上禀报了什么吗?许巢蓝不记得了,但王上还在说话,大抵是有的。
那张面容在她眼中忽然模糊起来,嘴唇翕张,吐着断断续续的话,那双眼睛涂着一层黏稠的神采,像毒蛇靠信子探着看不清的猎物。
许巢蓝骤然一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再看去,王上还是她熟悉的样子,豪爽开朗又善解人意,野心勃勃地期待着胜利。
王上关切道:“爱卿?”
“……无事。”许巢蓝说。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走出府邸的,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很远。鬼使神差地,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她早就走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可还是对着那个方向愣在原地。
有人迟疑地唤了她一声。
“……将军?”
许巢蓝低头看去,君华披着一件浅红的外褂,松花色的内衬让她看起来像一大朵禾城金钟。
今天,好像确实是君华休假。也不知道她军营里怎么样了。
许巢蓝想着,顺便打了个招呼:“出来玩吗?”
君华指了指那边,人类姑娘上蹿下跳地拈花摘草。没一会她追着松鼠往树上窜,也不怕摔下来。
许巢蓝:“她从前也这么爱玩吗?”
君华挠挠头:“好像不是。”
许巢蓝笑着说:“看来是你们宠的。”
君华叉着腰嘀嘀咕咕了半天,许巢蓝就微笑着看她,整个人都倦怠下来,不知不觉走神了。
“对了,你的面具。”许巢蓝忽然想起今天君华为什么休假了。
按照礼仪,门徒要带着师长的礼物走访亲友,宣布自己正式拜入门下。不过她这个老师没什么亲友,也不要求学生去社交了。她问道:“我派人送去了,还喜欢吗?”
君华摸出一个木盒:“我刚拿到,还没看呢。”蛇妖摸索了一会,取出面具打量一番才戴在脸上。
银色的面具做工精细,雕刻着华贵的乱月纹,用蓝漆巧妙地勾勒了线条,只有侧着才能显出一点蓝色的冷光。她高挺的鼻梁贴着金属,面具为那双深邃的蓝眼睛平添了几分锐利。尤其是她躲着光线半瞌眼时,看起来更凶悍了。
“挡住了吗?”君华问。
许巢蓝认真地打量后才说:“看不见毒牙了,很适合你。”
君华满意地笑了,蓝眼睛弯起来,彻底冲淡了攻击性。她一直看着那个在不远处蹦蹦跳跳的身影,笑得软和:“那就好。”
看着那个笑容,许巢蓝愣了一下。她问:“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个礼物吗?”
君华叉着腿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朗声道:“能啊,因为她。”
她指了指在水里和鱼搏斗的祁访枫。
“我的毒牙把她吓到了,总得找点东西挡一下。”君华伸了个懒腰,让风灌入衣领,挽起袖子,身上的鳞片微微翕张。
她说:“没办法啊,虽然是捡回来的,但妹妹就是妹妹,得多照顾着点。”
许巢蓝猛地一颤,浑身像被电流窜过,整颗心激烈地跳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那些被迷雾盖着的,看不清,听不清的东西忽然清晰起来。许巢蓝握紧了拳头,咬紧牙关。拳头又无力地松开,伸手捂住脸。
“……将军?”君华吓了一跳,小心道。
许巢蓝重重地长舒一口气,将所有不正常的音调咽回喉咙里。她摇头说:“没事,想到了一些事情。”
君华担忧道:“需要我帮您吗?”
那双蓝眼睛满是关切,许巢蓝望向远方,那有一个捧着鱼急忙跑来邀功的孩子。
“阿姐!看我抓到了什么?”祁访枫高高兴兴地举起那条还在摆尾的鱼,“我要吃这个!”
祁访枫一看旁边的将军眼眶发红,茫然了一下。又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人类姑娘小心翼翼道:“您也吃?”
君华也连忙点头:“吃!都吃!”不够她去抓!
祁访枫看了看那条鱼,又看看两个大人,茫然道:【“这鱼让她触景生情了?老虎很爱吃鱼吗?”】
没人回答她。
还有很多事会发生,人们总是踩着夏天的尾巴忙碌。鱼也是很多的,她总能抓来,祁访枫把鱼塞给她,大鲤子鱼哗哗乱跳。小孩就嚷嚷道:“要吃就吃,不够再抓!我给您打个长虫回来都行!”
她四岁就在水里殴打和谐了!十一岁打只长虫怎么了!
君华茫然地眨眨眼,那点因为面具增加的凶悍变成了呆滞。
许巢蓝破涕为笑,水雾润泽金色的瞳眸,露出薄云散开后的太阳。
鱼终究还是逃过一劫。祁访枫瞧着那条在水里无忧无虑摆尾的鲤鱼,莫名有点羡慕。
许巢蓝蹲下来,冲她挥挥手:“小枫?”
祁访枫发了会呆,递出一本册子。她说:“……我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个指手画脚的能力。”
她苦恼道:“我知道的一些战术、啊,当然可能你也都知道,但是总之,哎呀这是给你的就是了!你自己研究去!”她跺跺脚,看起来不是很高兴。
许巢蓝小心道:“谢、谢谢?”
小姑娘更不高兴了:“将军你这样很容易被骗诶,看起来很好欺负。”
“我已经被欺负了。”许巢蓝无奈极了,她安静了一会,又问,“我能再请教你些事吗?”
……
樗尤国的夏天似乎是无穷无尽的,每件事都发生在夏天,草也勃勃,花也艳艳,一切都在闷热的水汽中孵化再腐烂,化作无尽泽水面缓缓吹破的水泡,溢出一股子腥臭的靡丽烂味。
祁访枫看着许巢蓝,心知她的忠诚大抵减少了无伤大雅的部分。
“将军,你长点心吧。”她故意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有事别在大街上说啊,这么正大光明的,隔墙有耳的墙都没有的地方,我实在没有勇气大声密谋。”
大将军张了张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换了个安全的地方,许巢蓝告诉了她很多东西。
关于七年前的战役、被东莲王打得不得不断尾求生,最后奋力一搏才使局面得以“对峙”的一场战役。
“……这场胜利,非常重要。”许巢蓝说。
也正是那场胜利,才让樗尤王得以在接下来的七年实现韬光养晦、蚕食鲸吞东莲国的任务。
祁访枫看一眼两个大人,忽然沧桑地盘腿坐下。欲语先叹气,目光斜斜落向空地,有气无力道:“要不你俩是一家呢。”
她难得出门放松一把下河摸鱼,给摸出条陈年死鱼。祁访枫想。她的师长还要死要活地非吃不可。
她说:“事情很明显了。就是樗尤王不省人事,把神威军上上下下当消耗品。但她蠢得很,断也断不明白。消耗掉神威军等于自断臂膀,本来就挺瘸的,还把轮椅砍了当拐杖用,现在拐杖断了,她迟早摔死。”
许巢蓝欲言又止。
“将军,你对我好我都看在眼里,我跟你说掏心窝子话。”祁访枫不动声色地拽住君华的袖子,挪了挪,“你再留在这艘破船上,迟早溺死。”
一个大人没说话。
另一个转头看她:“我去把樗尤王干掉?”
祁访枫面无表情道:“要不怎么说你们是一家人呢。”
君华想了想,理所当然道:“那等若木回来准备一下,我马上进宫干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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