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息地

　　“进来。”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时陈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低着头，慢慢地挪了进去。阁楼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阳光里的尘埃粒子仿佛更密集了，扑在他的睫毛上。

　　时谈叙没问他为什么在这里，只是将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上，仿佛他只是空气。时陈僵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窘迫和不安像蚂蚁在啃噬。沉默像水一样蔓延开，只有尘埃在光里无声浮沉。

　　过了不知多久，时谈叙忽然开口，眼睛依旧看着书：“认得字么？”

　　时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随即又想起对方可能看不到，才小声回答：“……认得一点，妈妈教过。”

　　“过来。”

　　时陈迟疑地走近几步，停在离时谈叙几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

　　时谈叙终于抬眼看他，指了指摊开的书页上的一行字：“这个字，认得吗？”

　　那是很复杂的繁体字，笔画缠绕，时陈从未见过。他老实地摇头。

　　“喆。” 时谈叙清晰地念出，指尖点在那个字上，“明哲的哲，双吉。聪明智慧，吉祥美好。” 他的声音清朗，在安静的阁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

　　接着，他又指向旁边一个更复杂的字：“这个呢？”

　　时陈依旧摇头。

　　“龢。” 时谈叙的指尖划过字的结构，“左边是禾苗的禾，右边是口，下面是龠。调和，融洽，和谐。”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让一个八岁的孩子理解，“就像……下雨后，风把云吹散，天晴了的样子。”

　　这个解释让时陈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又往前挪了一小步，目光追随着时谈叙的手指，落在那一个个陌生的、带着岁月痕迹的文字上。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驱散了阁楼的阴冷和心头的怯意。

　　“想学？” 时谈叙问，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时陈猛地抬起头，撞进对方平静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施舍，只有一种纯粹的询问。他几乎是立刻用力地点头，点得小脑袋都快晃起来，生怕慢了一秒对方就会收回这突如其来的“恩赐”。

　　“自己找地方坐。” 时谈叙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书页，仿佛刚才那句询问只是随口一提。

　　时陈环顾四周，在一堆蒙尘的旧书旁找到一个勉强还算稳固的矮脚圆凳，小心翼翼地搬过来，放在离时谈叙不远不近的位置，端正地坐好，双手放在膝盖上，背脊挺得笔直，像等待开蒙的学生。

　　阁楼里的光线似乎更柔和了，尘埃在光柱里跳着缓慢的舞。时谈叙低沉清晰的讲解声，混合着旧书页特有的气味，构成了时陈贫瘠童年里一段奇异而温暖的序曲。

　　他偷偷抬眼去看少年沉静的侧脸，阳光勾勒出他下颌清晰的线条，那专注的神情让他觉得，自己好像也被短暂地纳入了这片小小的、安宁的“龢”之中。

　　藏书阁的时光成了时陈贫瘠世界里唯一的绿洲。他像一株渴水的小草，贪婪地汲取着那些方块字组成的奇妙世界，以及时谈叙身上那点清冷又熨帖的暖意。

　　日子久了，最初的拘谨渐渐褪去。时陈不再需要时谈叙开口才敢靠近，他会自己搬着小凳子，安静地坐在那个固定的位置，有时是听讲，有时是看时谈叙看书时沉静的侧影。阁楼里不再只有翻书声和讲解声，偶尔也会有短暂的、属于两个孩子的沉默相伴。

　　盛夏时节，宅子后院的荷花池开得泼泼洒洒。粉白嫣红的花朵在碧绿的荷叶间亭亭玉立，风过时，清香浮动，沁人心脾。

　　时谈叙依旧在小藏书阁看书。时陈坐在窗边的小凳上，手里捧着一本薄薄的、时谈叙找给他的《声律启蒙》，磕磕绊绊地念着：“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目光却忍不住被窗外那池摇曳生姿的荷花勾了去。

　　阳光透过菱花窗格，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想去？” 时谈叙的目光从厚重的书页上抬起，落在时陈出神的小脸上。

　　时陈回过神，脸微微发热，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他确实想去，想凑近了看看那些漂亮的花瓣，想闻闻那浓郁的香气是不是真的那么甜。
　　“去吧。” 时谈叙的声音淡淡的，“别离水太近。”

　　得了允许，时陈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盛满了星星。

　　他放下书，动作轻快地跳下凳子，像只被放出笼的小雀，脚步轻快地跑出阁楼，沿着回廊奔向荷花池。

　　池边铺着光滑的鹅卵石，被太阳晒得温热。时陈蹲在岸边，探着身子，伸长手臂想去够离岸边最近的一朵半开的粉荷。指尖离那颤巍巍的花瓣只差一点点。他屏住呼吸，又往前挪了一点，脚尖几乎悬空在池水上方。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微凉柔嫩的花瓣时——

　　脚下踩着的鹅卵石毫无预兆地松动了！

　　“啊！” 短促的惊呼声尚未落下，小小的身体已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栽去！

　　冰冷的池水瞬间将他包裹。他毫无防备，水猛地灌入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剧烈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本能地胡乱扑腾，手脚沉重得像灌了铅，徒劳地激起更大的水花。恐惧像冰冷的水草缠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视线模糊中，只看到头顶摇曳的荷花和破碎的天空光斑。

　　意识模糊的边缘，一个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带着破开水面的大力水声，猛地扎入他身边。有力的手臂穿过浑浊的池水，一把箍住了他胡乱挣扎的身体！

　　那手臂的力量如此之大，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感，将他猛地从灭顶的冰冷和窒息中拽了出来。

　　“哗啦——！”

　　水花四溅。

　　时谈叙抱着浑身湿透、惊魂未定的时陈，踉跄着站在及腰深的池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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