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狗

　　最后虞祯还是没能让傅知麟替他包扎。

　　同坐在雅间里，青楼的侍女替他上过药包好伤口之后便退下了，他不发话，无人敢擅自推门而入。

　　放下衣袖，他小心望了过去，她坐在窗前桌案旁，正沉默抿着酒，不知在想什么。

　　他调整了心情缓缓走去，坐在她对面也倒了酒，问：“今日之事，可吓到了？”

　　“王爷多虑了。”

　　她语气很淡，似乎没什么情绪。

　　虞祯抿了一口，借仰头的动作悄悄扫了她一眼，踌躇道：“北部人的确名声不大好，适才那几个大约是醉酒，脑子不清醒，并非这里不欢迎你的意思。”

　　她始终垂着眼盯着自己指上的酒杯，不语。

　　他又缓了缓，问：“你要不要，去我府上住？”

　　这一问，她抬了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虽未读懂她眼底情绪，但她起码有了反应，虞祯心底生了股满足，便乘胜追击。

　　他诚恳道：“在外，会有很多哄骗你的人，而且，你拿着的毕竟不是东兴的身份，你的生意不是那么好做的。若是，若是到我身边来，我可以立马把你想要的给你，不会有人逼你摘下面具，你可以是任何人，我绝不强迫。”

　　语气小心，眼神深情，情真意切。

　　傅知麟静静看着虞祯，若是先前，她对虞祯小心翼翼待她的行为还有所怀疑，那现在无疑是板上钉钉。

　　虞祯竟然真的思念她，真的对她有情，今日特意安排一出英雄救美，就是想用这么委婉的态度请她回去。

　　他以为她和京城达成了协议，他以为她只会被京城欺骗，只有他虞祯才能给她想要的，如此笃信却不是用威胁强迫，而是请求。

　　她忽然想起，当日在悬崖之上，腹背受敌之时，他说要再以十里红妆让她做堂堂正正的王妃，想来那时他已经对自己生了情。

　　三年前虞祯将她踩在脚下的时候，是何其得意，拽着锁链逼她在王府里爬行的时候又是何其高高在上，命人按着她的头给灵位赎罪的时候，又是如何正义。

　　彼时他以羞辱她为乐，而今，他竟然在她面前换上了一副深情卑微的模样，言辞之间满是思念与小心，生怕说过了一个字就会让她生气。

　　真是讽刺啊。

　　垂眼扫了下他的手臂，这一刀是实打实穿臂而过，他煞费苦心安排的苦肉计，她不赏倒是浪费了。

　　“王爷何必如此？在下无名之辈，此番来此只想了了这里的生意而后隐退，实在不想与任何人有所瓜葛。”

　　她看着他的伤缓了语气，言辞之间同样恳切。

　　虞祯一愣，他察觉出了她态度的缓和，似乎不太相信，却又充满希冀，忍不住激动：“你的生意与我做也是一样的，若你不信，你上我府邸，我带你见一见，可好？”

　　天色阴沉，还飘起细雨，青色石板表面很快便从浅到深。

　　虞祯扬起浅笑单手翻看着傅知靖送来的画像，他的另一条手臂正由松儿换药包扎。

　　“王爷！”

　　红鲤忽然快步跑来，站在门边呼喊：“王爷，弱柴氏来了。”

　　虞祯一愣，他立马起身向外，顾不得伤口如何，也顾不得这雨如何，抖了抖衣袖遮住药气，小跑着冲向大门，心中满是喜悦。

　　“王爷！奴婢还未给你包扎好啊王爷！”

　　“王爷......”

　　“王爷......”

　　路过的下属向他招呼可他完全没注意，他眼里只有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那个他辗转反侧思念的人。

　　气喘吁吁跑向府门，门外有一个白色背影。

　　她来了，背着手，手里还有把伞。

　　停顿在台阶下，虞祯用力注视，又上下扫视，他想知道这是不是梦，门外这个人是不是她。

　　都说近乡情更怯，他现在便是怯了。

　　顺了顺头发，又低头整理衣襟和衣袖，他缓缓上前，道：“来了。”

　　傅知麟转身，面上依旧戴着面具。

　　“我想来听听王爷的生意。”

　　虞祯心有预料并不意外，点头：“好，我去安排。”

　　“听完后，我可能走？”

　　“能，我绝不强留，我保证。”

　　她似乎松了口气，但又迟疑了许久才松口：“好，带路。”

　　似乎她说完这句，虞祯自己也松了口气，兴许是有种尘埃落定的安全，他让开半步，给傅知麟让路。

　　她极有礼节地朝他点了个头，而后抬腿跨过门槛，入了太守府。

　　虞祯提前吩咐了红鲤清走侧院不必要的人，他走在前头带路，傅知麟跟在身后，平和安静。

　　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她会主动前来找他，不管是以什么身份，她真的来找他了。

　　在廊下转弯时他趁机转头窥了她一眼，恰好她也看了过来，视线忽然一撞，他顿时就扭了一步撞上了廊柱。

　　“失礼，失礼......”

　　也算不得是他失礼，可他就是下意识解释了，还有些窘迫地了转了回去。

　　没听见身后的人说了什么，他也不好意思再转头，只能继续带路，企图让她忘记刚刚那一瞬。

　　三弯四绕过后，一阵清脆的笑声传入打破沉默，进入了二人耳中。

　　池塘的水面翻起绵绵涟漪，池塘中心的亭子内，背影玲珑的姑娘坐在石板桌上荡着腿，时不时伸手去抓飞上天的竹蜻蜓。

　　竹蜻蜓是同在亭子内的少年放出的，他个头高手臂长，放出的竹蜻蜓总是一下子便能飞到亭子顶部，到顶了又被撞下，撞下便能被姑娘捡到。

　　“哎呀！绿寅哥哥，蜻蜓掉进水里了！”

　　“不要紧，我再做一个。”

　　“好呀！”

　　“绿寅？”

　　回廊下，傅知麟和虞祯远远地看着傅知靖和绿寅，雨幕连绵朦胧，气氛一时十分沉静平和。

　　“是红鲤的胞弟，我派去保护你......保护侧王妃的。”

　　他们站得远，看不清绿寅的长相，但从傅知靖对他的称呼以及两人的亲密程度来看，他们关系似乎不简单。

　　虞祯自己能看出来，傅知麟自然也能看出来。

　　“只是保护？”

　　他有些羞惭：“惭愧，这两人年轻气盛又朝夕相处，就......就互生了些情愫......但是你放心，绿寅没有逾矩，我也不会让他们逾矩，只是顾及......侧王妃的名声，他们的关系不能展露于人前。”

　　她现在还不是以傅知麟的身份见他，但涉及到她的妹妹，他总归还是解释得有些忐忑，生怕没有照顾好，她会不喜。

　　心虚看了她一眼，正巧她也转头瞥了他一眼，顿时，他尴尬一笑。

　　“最好如此。”

　　“我答应过一个人，不论如何都会保护好她的妹妹，先前是为了让她的妹妹好好养身体这才让她搬去了竹林别院。”

　　说着，他靠近了一步。

　　“要是那个人回来，就可以和妹妹团聚了。”

　　傅知麟不语，目光却盯着连绵细雨，神情淡漠。

　　她沉默，他也给她时间沉默，不敢逼得太紧。

　　“她知道，自己姐姐的事吗？”

　　虞祯看向傅知靖，抿了抿唇。

　　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一想到那些事，他就有些不自在，便低声道：“不知道，我从不让下人告诉她，她只知道自己的姐姐在做大事，所以不能见她......她的姐姐出事那段时间，她病了很久......她很想念自己的姐姐，若......”

　　没有听完他的话，她转身就走。

　　“绿寅哥哥快看，我也让蜻蜓飞起来了！”

　　傅知靖垫脚向上吹气，吹得自己面色发红，头昏眩晕。

　　“侧夫人！侧夫人您没事吧？”

　　她蹲在桌面上捂着胸口喘气，绿寅正抚着她的后背，满面担忧地替她顺气。

　　“我没事的，就是一下子太用力了，嘿嘿。”

　　她笑了声，指着水里泡湿了竹蜻蜓，耷拉眉眼难过道：“都掉进水里了，我画在蜻蜓翅膀上的图都花了......”

　　绿寅看了眼散在水里的竹蜻蜓，笑笑：“不用担心，绿寅去给侧夫人捡起来。”

　　说罢，他便单手撑着栏杆跳进了池塘中。

　　傅知靖顺了顺气，坐在桌上缓缓偏头。

　　透过雨幕，廊下已经空无一人。

　　水汽湿润了胸膛，她有些喘不上气，闭着眼紧紧攥着衣襟。

　　傅知麟深深呼吸快步离开，可虞祯拉住了她的手。

　　“等等，等等......”

　　她不耐烦道：“王爷不是说会让我走吗？这会是要出尔反尔？”

　　“不是的！我说过不会强迫你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谈？你我之间有什么可谈的？”

　　她大概是看见傅知靖心里又想起了曾经的事，情绪有些失控，甩开他的手逃也似的往大门去。

　　虞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又一次追了上去，拦在她身前。

　　“我知道你在和京城合作，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是你没想过吗，与京城合作你的胜算有多大？你觉得帮着京城除掉我，你就自由了吗？京城就会放过你了吗？”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在她否认前又抓住她的肩膀，语气恳切：“知麟，我不求你现在就留下，但是给我一个机会，我们好好分析一下如今的局面，好吗？若是你不想在这里谈，我们可以去外边，可以在酒楼里，不论在哪，我只想和你谈一谈。”

　　傅知麟微微后仰，她注视他的独眼，那完好的右眼中除了有她自己的身影，还有期待和思念。

　　他没有掩饰这样的感情，他希望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情意。

　　偏开眼，她沉默呼出一息，这一息里是她的几载浮沉，几载无奈，她没有拒绝。

　　没有拒绝便是一种默认。

　　他松了口气，舒了眉眼，小心道：“你同意了？你愿意和我坐下来谈谈？那我们就在府里，好吗？我让人备些酒菜，你想吃什么，我都让人去准备......”

　　对她来说，沉默是最常见的回答，所以虞祯自言自语了一路，一会问她喜欢吃什么，一会问她想坐在哪吃，她不回答他便安排好了一切。

　　厅堂内，侍女端来菜肴之后便统统让虞祯赶了下去，席间，他一会给她倒酒，一会替她夹菜，一会又说哪道菜是什么品，是什么地方的专属，傅知麟第一次知道，他会这么聒噪。

　　酒杯在指上转动，她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开口：“你想谈什么？”

　　虞祯顿了顿，放下了筷子浅浅擦嘴，道：“想问的很多，但怕你不回答。”

　　她笑了声：“王爷还有怕的？”

　　“怕，很怕。”他抬眼注视，“怕你又会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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