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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下那句淬火般的誓言——“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如同烧红的烙印,深深烫入天敬贞的骨髓。它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更沉重的枷锁。
整夜,他如同困兽,在办公室冰冷的金属地板上踱步,巨大的落地窗外,安全区稀疏的灯火如同窥伺的鬼眼。
赵铁柱七窍涌血的惨状、基地暴走事件中融化扭曲的尸骸、物资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霉变粮食...这些回忆如同破碎的镜片,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愤怒的岩浆在胸腔里奔突冷却,凝成一块巨大的、名为“责任”与“复仇”的寒铁,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次呼吸。他强迫自己思考每一个可能的线索,推演每一个危险的节点,理智在高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窗外的黑暗渐渐褪成一种压抑的铅灰色,他眼底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下颌线绷紧如刀锋,整个人如同一张拉至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强弓。
而这一切,都被隔柳开江无声地、焦灼地感知着。
柳开江躺在冰冷的单人宿舍床上,薄薄的毯子盖不住心底蔓延的寒意。他侧耳倾听着门外走廊里那沉重、规律、如同困兽踱步的脚步声,每一次落下,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上。
他能想象天敬贞此刻的样子——眉宇间拧着解不开的死结,眼神沉郁如暴风雨前的深海,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近乎自毁的决绝。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怕自己的爱人被这滔天的愤怒和沉重的责任彻底压垮,怕他剑走偏锋,怕他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折戟沉沙,更怕...失去那双终于为他融化的、带着温度的眼睛。
辗转反侧。冰冷的金属床架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呻吟。
他强迫自己闭眼,脑海中却全是天敬贞站在血色夕阳中那孤绝沉重的背影,和他指关节捏得发白的拳头。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窗外,基地探照灯惨白的光束偶尔扫过,在墙壁上投下短暂游移的、如同幽灵般的光斑。直到那沉重的踱步声终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死一般的寂静,柳开江才在极度的疲惫和忧思中,陷入一种半昏半醒、噩梦连连的浅眠。冷汗浸湿了额发和单薄的背心,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冰凉。
当尖锐刺耳的集合警报撕裂黎明的沉寂时,柳开江几乎是凭着本能从床上弹起。一夜无眠的煎熬瞬间化作了尖锐的头痛,如同无数细针扎刺着太阳穴。
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深处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虚脱感,四肢百骸像是灌满了沉重的铅块。他扶着冰冷的金属墙壁,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恶心感。
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的阴影,嘴唇失去了血色,干裂起皮。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黯淡。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唤醒一丝生气,却只换来一阵眩晕。
不行...不能倒下...尤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咬紧牙关,迅速换上作战服。冰凉的布料贴上汗湿的皮肤,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刻意避开了镜子,不去看自己糟糕的状态,将沉重的长刀牢牢系在背后,推门而出。
训练场上,晨风带着料峭的寒意。队员们已经集结完毕,深灰色的作战服勾勒出紧绷的线条,肃杀之气弥漫。
天敬贞站在队列最前方,身姿依旧挺拔如出鞘的利刃,深灰色的作战服将他衬得如同一座沉默的黑色山峰。但柳开江一眼就看到了不同——天敬贞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阴郁并未散去,反而沉淀得更加厚重,如同暴风雨过后淤积的泥潭。
那是一种强行压抑后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死寂。他发布指令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刨出来的,冰冷坚硬,毫无温度。
天敬贞的目光扫过队列,在柳开江苍白的脸上似乎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仿佛穿透一切的审视。
柳开江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专注而锐利,试图掩盖身体深处不断翻涌的不适。
他不能让敬贞分心,尤其不能在这个时候。
装甲车再次咆哮着冲出基地,碾过荒原上嶙峋的乱石和深陷的车辙,卷起漫天黄尘。
车厢内,引擎的轰鸣和颠簸的震动如同钝器敲打着柳开江脆弱的神经。他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试图调匀呼吸,但每一次颠簸都让那股眩晕感和恶心感更加汹涌。
汗水无声地从额角渗出,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领口。他感到一阵阵发冷,即使裹紧了作战服,寒意依旧如同附骨之蛆,从骨髓深处透出来。
沙锦就坐在他对面,敏锐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过。柳开江强撑着,尽量避开沙锦的视线,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毫无生气的灰褐色荒原。
沙锦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神闪过一丝狐疑。今天的柳开江,安静得过分,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全然没了平日那种清冷锐利、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感觉。
目标区域很快抵达。这是一片被巨大、扭曲的变异藤蔓植物覆盖的废弃城市边缘地带。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腐败的甜腻气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低频嘶鸣。
侦察任务很快演变成遭遇战。一群被惊扰的、如同放大版毒蝎般的“刺脊兽”从藤蔓的阴影中窜出,挥舞着闪烁着幽绿毒光的巨大螯钳和带着倒刺的尾针,发出嘶嘶的威胁声,扑向队员们。
战斗瞬间爆发!
柳开江强压下翻腾的气血,拔出长刀,但出鞘的清鸣此刻在他耳中却显得有些刺耳。他试图像往常一样冲入战团,但脚步刚动,一股强烈的虚脱感便攫住了他。
眼前景物一阵模糊摇晃,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水幕。他咬牙挥刀,动作依旧带着流畅的轨迹,但速度明显慢了一拍,力道也软了几分。
刀锋劈开一只刺脊兽坚硬的外壳时,传来的反震力竟让他手腕一阵发麻,虎口隐隐作痛。
“嫂子!左翼!”沙锦的示警声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柳开江猛地回神,只见一只体型较小的刺脊兽如同鬼魅般绕过正面的火力网,挥舞着剧毒的尾针,直刺他毫无防备的腰肋!他心中一凛,强行扭身,长刀仓促格挡!
锵——!
刺耳的交鸣声响起!火花迸溅!
虽然勉强挡住了致命一击,但那巨大的冲击力却让柳开江本就虚浮的下盘彻底失衡!他踉跄着连退数步,后背重重撞在一棵粗壮的、布满粘液的变异树干上!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了上来,被他强行咽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操!嫂子你没事吧?”沙锦一枪精准点爆了那只偷袭的刺脊兽,几步冲到柳开江身边,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处,隔着作战服都能感受到一片异常的滚烫!沙锦的脸色瞬间变了!
柳开江想推开沙锦的手,想说自己没事,但刚一张口,眼前骤然一黑!视野如同被泼洒的浓墨迅速吞噬!所有的声音——枪声、嘶鸣声、队友的呼喊声——都在瞬间远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令人窒息的耳鸣!天旋地转!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瞬间抽空!
他甚至连一声闷哼都来不及发出,身体便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顺着树干滑落下去,蜷缩在冰冷潮湿、布满腐败落叶的地面上,失去了所有意识。
“嫂子——!!”沙锦惊骇欲绝的嘶吼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瞬间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他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地去探柳开江的颈动脉和鼻息。
“天敬贞!!”沙锦猛地抬头,朝着战团核心那个如同黑色风暴般的身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开江倒下了!!” 这声嘶吼,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投入了一块寒冰!
战场中心,那道正挥舞着重型脉冲步枪、如同绞肉机般高效屠戮着刺脊兽的黑色身影,动作骤然僵住! 天敬贞猛地回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他看到了沙锦那张写满惊骇的脸,看到了沙锦怀中那个蜷缩在地、毫无生气的熟悉身影——柳开江!
他苍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血色,紧闭的双眼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身体在沙锦的臂弯里微微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轰——!
一股难以形容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恐惧,如同万年冰河瞬间倒灌,狠狠冲垮了天敬贞所有的理智堤坝!什么任务!什么责任!什么复仇的誓言!在这一刻统统被碾得粉碎!
他眼底那片沉郁的死寂被瞬间撕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狂暴的恐慌!那双总是沉稳如山岳的手,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开江——!”
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和破碎感,从天敬贞的胸腔深处炸裂开来!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失去了幼崽的雄狮,完全不顾周围依旧虎视眈眈的刺脊兽,猛地将沉重的脉冲步枪甩给旁边惊呆的队员,整个人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黑色闪电,朝着柳开江倒下的方向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
他几乎是撞开了挡在身前的队员,蛮横地冲到了沙锦身边。巨大的冲势带起一阵疾风,卷起地上的腐叶。他单膝重重砸在冰冷的泥地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清晰可闻,却浑然不觉。
“开江!”天敬贞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一把推开沙锦还扶着柳开江的手,仿佛那是某种玷污,然后伸出自己那双沾满怪物粘液和硝烟尘土的、微微颤抖的大手,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将蜷缩在地上的柳开江整个抱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
入手处,那具身体滚烫得如同燃烧的火炭!隔着作战服都能感受到那惊人的热度!而柳开江的手脚,却冰凉得如同浸在寒冰之中!这冰火两重天的触感,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捅进了天敬贞的心脏!
“开江!醒醒!看着我!柳开江!”天敬贞用力摇晃着怀中毫无反应的身体,声音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惊惶和哀求。他低头,用自己的额头去贴柳开江滚烫的额头,那灼热的温度烫得他心尖都在抽搐!他看到了柳开江苍白干裂的嘴唇,紧闭的眼睑下急促颤动的睫毛,还有那即使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仿佛还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医疗兵!医疗兵死哪去了?!快他妈滚过来!!”天敬贞猛地抬头,朝着战场嘶吼,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令人胆寒的杀意,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枪声和嘶鸣!那双赤红的眼睛扫过之处,所有队员都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
医疗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过来,手忙脚乱地打开急救箱,手指哆嗦着将生命体征监测仪的贴片贴在柳开江的额头和胸口。
冰冷的电子音在嘈杂的战场背景中异常刺耳地响起: “嘀嘀嘀——!警告!核心体温42.1°C!持续攀升!心率160次/分!血氧饱和度89%!生命体征严重异常!警告!存在高热惊厥及器官衰竭风险!警告...”
一连串冰冷的警报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天敬贞紧绷的神经上!42度!还在攀升!血氧低下!每一个词都像死神的镰刀在他眼前挥舞!
“原因!他到底怎么了?!”天敬贞死死盯着医疗兵,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
医疗兵脸色惨白,额头全是冷汗,手指在仪器上飞快操作,声音带着哭腔,“队...队长!初步扫描...无外伤!无中毒迹象!无已知感染源!这...这像是...严重的高热惊厥前兆!但...但诱发原因不明!必须立刻进行深度生命支持和降温处理!这里...这里条件太差了!他...他撑不了多久!必须立刻回基地!”
“直升机!!!”天敬贞的咆哮几乎要撕裂声带,“立刻!马上!给我呼叫总基地!派出最快的医疗救援直升机!坐标发过去!告诉驾驶员,三分钟内不到,老子毙了他!”他的命令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
吼完,他猛地转向沙锦,那眼神锐利得如同淬血的刀锋,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和托付一切的重任,“沙锦!这里交给你!指挥权移交!给我守住!清理干净!一只虫子都不许放过!”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雹砸落。
沙锦此刻也完全收起了所有的玩世不恭,脸色凝重至极,用力点头,“放心!这里有我!快走!”他立刻接过指挥权,大声呼喝着队员重新组织防线。
天敬贞不再有丝毫犹豫。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将柳开江滚烫而瘫软的身体以一个更舒适、更稳固的姿势横抱在胸前,像捧着世间最易碎也最珍贵的瓷器。
他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拍掉作战服上的泥土,抱着柳开江,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通讯兵刚刚确定的直升机临时降落点方向,发足狂奔!
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的碎石和藤蔓被他粗暴地踢开!他奔跑的速度快到了极致,高大的身影在扭曲的变异植物丛林中穿梭,如同不顾一切的黑色飓风!怀中那滚烫的温度和微弱的呼吸,是他此刻唯一的感知,也是支撑他榨干身体每一分潜能的唯一动力。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唯有奔跑!更快地奔跑!将怀中的人带回安全之地!
当医疗救援直升机巨大的旋翼轰鸣着,卷起漫天尘土降落在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时,天敬贞抱着柳开江,如同雕塑般矗立在风压的中心。
他一步跨上机舱,甚至没有理会医护人员的协助,小心翼翼地将柳开江安置在机舱中央的急救担架上,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与方才的狂暴判若两人。
“快!降温!维持生命体征!用最快的速度回基地!”天敬贞对着机舱内的医疗小组低吼,声音嘶哑却带着绝对的命令口吻。他的目光如同焊死在柳开江苍白痛苦的脸上,大手紧紧握着柳开江那只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灌注进去。
直升机轰鸣着拔地而起,将下方混乱的战场和沙锦担忧的目光迅速抛远。狭小的机舱内,只有医疗仪器单调而急促的“嘀嘀”声,和医护人员紧张操作的细碎声响。
天敬贞坐在担架旁冰冷的金属座椅上,身体绷紧如弓弦,一瞬不瞬地盯着柳开江紧闭的双眼,和他胸口微弱起伏的弧度。每一次仪器发出稍显异常的警报声,他的身体都会随之猛地一震,握着柳开江的手会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捏得发白。
时间在轰鸣和警报声中缓慢爬行,每一秒对于天敬贞来说都是煎熬。
当直升机终于降落在A区第一侦察纵队基地顶层的专用停机坪时,舱门还未完全打开,天敬贞已经抱着柳开江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冲了出去!
“让开!!”他咆哮着,抱着柳开江冲进通往医疗部的专用通道。沉重的合金门在他面前如同纸片般被粗暴地撞开!他像一头失控的蛮牛,抱着怀中滚烫的珍宝,一路横冲直撞,无视了所有试图询问或协助的医护人员,直奔医疗部核心急救区!
“救人!!!”天敬贞的怒吼在空旷洁净、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里炸响,带着毁天灭地的焦急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所有闲着的医生!护士!都给老子滚过来!立刻!马上!我要他活着!他必须活着!!”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嘶哑变形,赤红的眼睛扫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整个医疗部瞬间被惊动!刺耳的红色警报灯疯狂旋转起来!急促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汇聚!经验丰富的医生、护士推着各种急救设备,如同潮水般涌向核心急救室。
天敬贞亲手将柳开江小心翼翼地放到推来的急救床上,看着医护人员迅速将他推进了亮起红灯的急救室大门。
厚重的合金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隔绝了里面的生死时速,也隔绝了他所有的视线。
天敬贞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插进汗湿凌乱的发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汗水混合着尘土和硝烟,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未知生死的门,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将他淹没。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感受到可能失去的锥心之痛。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被拉长成最残忍的酷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急救室的红灯终于熄灭,门被从里面打开。
天敬贞如同弹簧般猛地从地上弹起,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锁定走出来的主治医生。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天队长,初步稳定了。柳开江同志是突发性超高热,最高烧到了42.3度,非常危险,已经引发了轻微的惊厥前兆。万幸送来得还算及时,我们进行了物理降温和药物干预,体温正在缓慢下降,目前稳定在39.5度左右,血氧也回升到95%。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状态”。
天敬贞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一松,那股支撑着他的狂暴力量瞬间消失,巨大的疲惫感和后怕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他用力扶住墙壁,声音干涩嘶哑,“...原因?” 医生摇了摇头,眉头微蹙,“目前检查排除了感染、中毒和外伤。结合他的体征和应激反应...更像是...极度的精神压力和身体透支导致的免疫系统崩溃,诱发的恶性高热。他最近...是否经历了巨大的心理冲击?或者长时间的焦虑、失眠?”
极度的精神压力...焦虑...失眠...
天敬贞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击中!昨夜...办公室里那沉重的踱步声...自己深陷仇恨与责任泥潭的煎熬...而柳开江...他竟是因为...因为担忧自己...担忧到心力交瘁、免疫崩溃?!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心痛、自责、愧疚和怜惜的洪流,瞬间冲垮了天敬贞所有的防线!他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晃,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那我...能去看看他吗?”
“可以,但需要安静。他刚用了镇静药物,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观察室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里面。”医生侧身让开通道。天敬贞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观察室。
这是他的私人康复室,布置简洁而舒适,柔和的暖光取代了刺眼的白炽灯。柳开江安静地躺在宽大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洁白的薄被。
高热带来的潮红已经褪去了大半,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了许多。湿漉漉的额发贴在光洁的额头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
各种生命体征监测仪的管线连接在柳开江身上,屏幕上跳动着相对平稳的曲线。
看到这一幕,天敬贞一直悬在喉咙口的心脏,才终于缓缓落回胸腔。但那沉重的后怕和心疼,却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得更紧。
他放轻脚步,如同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悄无声息地走到床边。他拖过一张椅子坐下,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拂开柳开江额前汗湿的发丝,指腹感受到皮肤下残留的、依旧高于常人的温热。那触感让他心头又是一阵绞痛。
他拧了一条温热的湿毛巾,动作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一点一点擦拭着柳开江脸上残留的汗渍和尘土。毛巾拂过苍白的脸颊,干裂的唇瓣,紧闭的眼睑...每一次触碰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视。然后,他又换了一条干净的湿毛巾,解开柳开江病号服的领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脖颈和锁骨处细密的汗珠。
他的动作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无比神圣的仪式,连最细微的褶皱都不放过。冰凉的金属椅背抵着他同样疲惫不堪的脊背,他却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指尖下那微弱的生命脉动上。
不知过了多久,病床上的柳开江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兽般的嘤咛。柳开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总是沉静清亮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病态的朦胧水汽,带着初醒的茫然和虚弱,艰难地聚焦。
“...敬...贞?”声音嘶哑微弱,几乎难以听清。
“是我!”天敬贞立刻俯身凑近,声音放得极低极柔,仿佛怕惊扰了对方,“开江,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他下意识地用自己的额头再次去贴柳开江的额头,感受着那已经降下去不少的温度,紧绷的心弦才又放松了一分。
柳开江似乎花了几秒钟才完全确认眼前的人。他看着天敬贞布满血丝、写满疲惫和担忧的眼睛,看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看着他额角还未完全干透的汗迹...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涌上心头,眼眶瞬间就红了。
柳开江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委屈,断断续续地说, “...我...我没事...别担心,就是...就是昨天晚上...看你...看你那样...我...我一整夜都...都睡不着,我害怕...怕你...怕你陷进去...怕你...出不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我怕...怕你...再也不会...对我笑了...”
这断断续续、带着病中脆弱和无限委屈的倾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天敬贞的心尖上!
原来...真的是因为他!因为他沉溺于仇恨和愤怒的深渊,让他的开江承受了如此巨大的痛苦和煎熬!自责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
“傻瓜...”天敬贞的声音哽咽了,带着前所未有的沙哑和浓重的心疼。他再也抑制不住,俯下身,用自己的脸颊紧紧贴着柳开江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背。那滚烫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灼烧着他的愧疚。
他像一头寻求安慰和忏悔的猛兽,轻轻蹭着柳开江的手背,感受着那微凉细腻的皮肤,声音低沉而颤抖,“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不该让你担心...”
柳开江虚弱地抬起另一只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天敬贞布满胡茬、略显粗糙的脸颊。他的指尖冰凉,动作却带着无尽的眷恋和依恋。
“答应我...”
柳开江看着他,那双蒙着水汽的眼睛里,充满了病中的脆弱,却又带着一种执拗的坚持。
“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许...想那件事了,不许...再把自己...关起来,不许...再像...昨天晚上那样...吓我了...”
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停下来喘息一下,眼神却死死锁住天敬贞,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承诺都刻进灵魂深处。
天敬贞的心被彻底揉碎了。他看着柳开江苍白憔悴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用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请求,胸腔里翻涌的所有愤怒、仇恨、沉重的责任...都在这一刻,被一种更为强大、更为深沉的力量——“爱”所覆盖、所融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吸尽柳开江所有的病痛和担忧。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而温柔,如同最沉静的深海,倒映着柳开江虚弱的身影。他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如同对着最神圣的信仰起誓,声音低沉、清晰、掷地有声。
“我,天敬贞,现在以生命起誓。”
“从今以后,绝不再让仇恨蒙蔽双眼。”
“绝不再独自背负所有,让你担忧。”
“绝不会...再想那件事了。”
“我会一直好好的,陪在你身边,形影不离、生死相随。”
“若有违背...”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让我...”
“不许说!”
柳开江猛地打断他,用尽力气抓住天敬贞发誓的手,紧紧按在自己依旧滚烫的心口上,剧烈地喘息着,眼神里带着后怕和坚决。
“我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我爱你...我也相信你...”
柳开江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
天敬贞看着他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清亮、充满了信任和依赖的眼眸,心口软得一塌糊涂。所有的沉重、所有的冰冷、所有的坚硬外壳,都在这一刻彻底消融,只剩下最纯粹的、如同暖阳般的温柔。
他俯下身,没有再说任何誓言。
只是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柳开江眼角滚烫的泪水,动作温柔得如同触碰最珍贵的露珠。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柳开江苍白干裂的唇瓣上。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他低下头,如同朝圣者亲吻神祇的圣物,极其温柔、极其珍重地,将自己的唇,轻轻印在了柳开江的唇上。
那是一个不含丝毫情欲、只有无尽怜惜、心疼、承诺与安抚的吻。温热,柔软,带着天敬贞身上独有的、冷冽又沉稳的气息,如同最有效的安抚剂,瞬间抚平了柳开江所有的惊悸和委屈。
柳开江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彻底放松下来,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安静地栖息。一滴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但嘴角却极其细微地、满足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天敬贞缓缓抬起头,看着柳开江终于安稳沉睡的容颜,心中那最后一丝冰冷的角落也被这温柔彻底填满。
他依旧握着柳开江的手,十指相扣,感受着对方掌心传来的、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温度。
他坐在床边,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久久凝视着柳开江沉睡的脸庞。那张苍白却无比安心的脸,仿佛是他在这冰冷残酷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窗外,夜色已深,冰冷的星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落进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看着这张脸,看着两人紧紧相扣的手指,看着柳开江唇角那抹安心的弧度...天敬贞的嘴角,终于不再紧绷。
一抹发自内心的、如同暖阳融冰般的、极其温柔的微笑,缓缓地、清晰地,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无声地漾开。
那笑容里,承载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失而复得的珍重,以及...对怀中之人,胜过一切誓言的爱意。
冰冷的康复室内,唯有两人交缠的呼吸和掌心传递的温度,在静谧的星光下,无声地流淌着最温暖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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