怖怖希

　　许知鸢在恒温器校准记录上签字时，笔尖在“298K”处停顿了半秒。室温下的铌是顺磁体，磁导率1.0002，这个数字精确到小数点后四位，像她刻意维持的心率——静息状态每分钟62次，见到林执时上浮不超过3次。

　　实验室的通风系统发出嗡鸣，将苏棠带来的栀子花香气切割成均匀的分子团。许知鸢把装着银铌合金的样品袋扔进干燥箱，干燥剂的硅胶颗粒在透明盒里滚动，发出类似碎冰的声响。林执的实验台在斜对面，隔着三台振动样品磁强计和两排液氮杜瓦瓶，直线距离4.7米，刚好超出亥姆霍兹线圈的磁场影响范围。

　　“评审团的补充报告里，把磁场梯度误差控制在0.05特斯拉/米。”江砚之将打印纸拍在中央操作台，纸张边缘的锯齿状切口让许知鸢想起被林执撕掉的那页实验记录，“某些人要是早点按规程操作，也不用返工三次。”他的皮鞋尖踢到地上的焊锡球，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形成驻波。

　　许知鸢翻开设备手册，指尖划过“磁滞损耗”条目时，眼角余光瞥见林执正在调试低温恒温器。他戴着手套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移动，将温度设定在30K，比铌的临界温度高出21.75K。这个安全阈值让她握着钢笔的指节放松了些，墨水在记录纸上洇出规整的圆点。

　　苏棠抱着台核磁共振仪跑进来，样品管里的液体还在旋转：“刚测的银铌合金弛豫时间！”她把谱图拍在许知鸢面前，碳13的共振峰在77ppm处形成尖锐的单峰，“纯度99.99%，完全符合超导带材的要求。”谱图边缘的空白处，有人用铅笔描了个戒指的轮廓，内侧隐约可见约瑟夫森公式的残痕。

　　许知鸢将谱图塞进文件夹时，金属夹扣刮过纸面，刚好遮住那个轮廓。“去校准探头线圈。”她的声音比液氮管道的保温层更隔绝温度，“弛豫时间误差不能超过5%。”苏棠吐了吐舌头跑开，白大褂下摆扫过林执的实验台，带起片铌粉，在晨光里飘成细小的银色尘埃。

　　林执突然将块铌片放在许知鸢的操作台边缘。金属表面的氧化膜在灯光下泛着蓝紫色，像极了他后腰那道疤痕的颜色。“30K下的电阻率数据。”他的声音经过通风管过滤，失去了所有温度波动，“用四探针法测的，误差±0.02微欧·厘米。”许知鸢的目光从数据单移到铌片边缘，那里有处细微的弯折，形状恰好和她书签上的银线纹路重合。

　　她伸手去拿数据单时，指尖离铌片还有三厘米的距离突然停住。空气在这个间隙里形成无形的绝热层，就像她在样品台上垫着的聚四氟乙烯垫片。“放着吧。”许知鸢转身去检查亥姆霍兹线圈，接线柱的铅帽已经氧化成灰黑色，“下午用螺线管做对比实验。”

　　林执的脚步声在身后停顿两秒，然后是金属被拿起的轻响。许知鸢调整线圈间距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激光测距仪显示的15.2厘米，是亥姆霍兹线圈产生均匀磁场的标准距离。这个数字刻在设备铭牌上，就像某些必须遵守的物理法则，容不得半点误差。

　　江砚之突然靠在门框上笑：“自主命题组的人说，有人把补充实验做成了私人项目。”他抛着枚铌钛合金小球，金属光泽在他指间流动，“用实验室的超导材料做纪念品，算不算滥用资源？”小球落在林执的操作台，弹起的高度恰好是3厘米——和许知鸢设定的恒温器波动阈值相同。

　　林执正在焊接的手顿了半秒，氧炔焰的蓝光在他护目镜上凝成稳定的光斑。“铌钛合金的焊接工艺需要参数积累。”他的声音里掺着电弧的嘶鸣，“为后续的带材制备做准备。”许知鸢数着他焊枪移动的频率，每秒2.3次，和她心跳的安全频率完全同步。

　　午饭时间，许知鸢在休息室的微波炉前加热便当。玻璃转盘转动的速度很均匀，让她想起亥姆霍兹线圈产生的环形磁场。林执推门进来时，她正将测温枪对准便当盒，显示屏上的65℃，是既能杀死细菌又不会破坏营养的临界温度。

　　“评审团明天要抽查原始数据。”林执的声音从冰箱方向传来，他拿牛奶的动作让盒身与金属架碰撞，发出类似样品管破碎的脆响，“你上周的抗磁性曲线备份了吗？”许知鸢将便当放进保温袋，拉链拉动的声音隔绝了所有可能的温度交换：“云端和本地都有备份。”

　　微波炉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打断了可能继续的对话。许知鸢拿起自己的便当转身时，林执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亮光照出他眼下的青黑——像被液氮冻伤的痕迹。她经过他身边时，保温袋的提手擦过他的白大褂，这个0.5秒的接触时间，恰好是热传导的安全阈值。

　　下午的磁强计校准出现异常。当磁场升到1.5特斯拉时，样品台突然发生共振，M-H曲线扭曲成杂乱的锯齿状。许知鸢趴在操作台底检查减震弹簧时，看见枚银戒指卡在齿轮间，内侧的约瑟夫森公式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她用镊子夹起戒指扔进废料箱，金属碰撞声让共振突然停止，就像某个干扰项被强制移除。

　　“找到了问题根源。”许知鸢直起身，手背沾着的机油在白大褂上印出个规整的圆，“机械振动导致的基线漂移。”林执站在三米外的控制台前，手指悬在“复位”键上方没有按下，护目镜后的目光像被磁场扭曲的光线，始终无法聚焦在她身上。

　　江砚之抱着台频谱分析仪进来时，恰好撞见这幕。他调大仪器的灵敏度，屏幕上立刻出现条稳定的正弦曲线：“环境振动频率25赫兹，和样品台的固有频率重合了。”他的指甲在林执的操作台上敲出相同的频率，“就像某些不该共振的东西，总在刻意同步频率。”

　　许知鸢重新固定样品台时，用了三倍强度的螺栓。金属拧紧的扭矩值显示在扳手的显示屏上，45牛·米，超过标准值50%，确保不会再发生任何松动。林执突然开口：“过度紧固会导致样品形变。”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材料屈服前的预警，“就像超过弹性限度的金属，再也回不到原始状态。”

　　“总比共振导致的数据作废好。”许知鸢将扳手扔回工具箱，金属碰撞声震落了台面上的铌粉，“科学实验不需要弹性空间。”她转身时，后腰撞到恒温器的控制面板，温度显示突然跳到9.25K——铌的临界温度。这个数字在屏幕上闪烁三次，然后恢复到30K，像个被迅速掐灭的信号。

　　傍晚整理实验记录时，许知鸢发现林执的原始数据里有组异常值。在28K的温度下，铌片的电阻率突然降到0.001微欧·厘米，接近超导态的零电阻特征。她用红笔在旁边画了道直线，将这组数据圈在范围之外，标注“温度控制失误导致的异常值”。笔尖划过纸面的力度，让纸背透出清晰的印痕。

　　林执站在她身后看了半分钟，没有说话。通风管的风将他的实验记录吹到许知鸢脚边，页角折起的地方，写着行小字：“临界状态的突破，往往始于失控的异常值。”许知鸢用脚尖将纸推回去，动作精准得像在操作机械臂，没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苏棠抱着束栀子花冲进实验室时，花瓣上的水珠恰好落在许知鸢的记录本上。水渍晕开的范围很规则，没有碰到任何数据曲线：“知鸢快看！论坛上有人扒出林师兄的专利申请——银铌合金磁悬浮结构，申请人栏里还有你的名字！”她把手机屏幕怼到许知鸢面前，专利附图上的戒指结构，和被扔进高温炉的那枚一模一样。

　　许知鸢按下锁屏键，手机屏幕暗下去的速度比平时快两倍。“可能是系统错误。”她的声音比液氮的温度更稳定，“我从没参与过这个项目。”林执突然将手里的铌片捏得变形，金属扭曲的声音在实验室里回荡，像某种结构被强行破坏的预警。

　　江砚之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把玩着枚磁悬浮戒指：“专利局的公示可不会出错。”他将戒指扔到许知鸢的操作台，金属在台面上旋转，形成对称的磁场分布，“就像某些人藏不住的磁场信号，总会在特定距离产生感应。”

　　许知鸢用镊子将戒指夹进屏蔽盒，盖上铅制的盒盖。磁场强度计的读数瞬间归零，就像从未存在过任何磁场。“无关实验的物品，应该放在屏蔽环境里。”她的指尖在盒盖上划过，留下道短暂的温度痕迹，“避免干扰数据。”

　　林执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金属疲劳般的沙哑：“铅屏蔽只能挡住低频磁场。”他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高频电磁波的轨迹，“某些共振频率，是挡不住的。”许知鸢没有抬头，继续整理数据的动作稳定得像台精密仪器，钢笔在纸上移动的速度均匀，行距误差不超过0.1毫米。

　　离开实验室时，许知鸢检查了所有设备的状态。恒温器显示30K，磁场强度计归零，样品台固定完好，废料箱里的银戒指反射着最后一点天光。林执站在走廊尽头，离她的距离刚好是亥姆霍兹线圈的磁场半径——1.5米，这个安全范围让两人的影子在夕阳里平行延伸，像两条永不相交的等温线。

　　她拉上实验室大门的瞬间，金属门锁发出清晰的咔嗒声。这个声音在空荡的走廊里回荡，像某个实验的终止符。口袋里的书签保持着常温，既不发烫也不冰凉，银线纹路安静地伏在布料上，像组被永久冻结的磁场线。

　　许知鸢的脚步在楼梯间响起，频率稳定，步长均匀。每级台阶的高度都是15厘米，她数到第28级时，身后传来林执的声音，隔着12级台阶的距离，声波在空气中衰减到刚好能听清的程度：“临界温度之上，铌永远是顺磁体。”

　　她没有回头，脚步的频率没有丝毫变化。第36级台阶时，金属扶手的温度传到掌心，26℃，室温下最稳定的状态。许知鸢知道，有些物理性质永远不会改变，就像某些必须维持的距离，一旦突破临界值，所有的稳定态都会崩塌成无序的基态。

　　走出科研楼时，晚风带着栀子花的香气掠过鼻尖。许知鸢的呼吸频率稳定在每分钟18次，心率62次，和清晨走进实验室时完全相同。她拿出手机，在备忘录里新增条记录：保持安全距离，控制环境变量，杜绝任何共振可能。

　　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像恒温器的数字显示。远处传来吉他声，用的是普通钢弦，音符在空气中传播的速度稳定在343米/秒，没有任何超导状态下的异常。许知鸢将手机塞回口袋，加快脚步穿过广场，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很长，始终保持着安全的、不会与任何人重叠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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